那盒红色的印泥，摆在昂贵的梨花木茶几上，像一块刚刚挖出来的心脏，还在冒着热气。
柳梦璃的律师，一个叫金铭的男人，头发用发胶固定的像个头盔，他用两根手指，
把印泥盒推到我面前，动作优雅，眼神却像在看案板上的一块死肉。“江帆先生，
协议条款你已经看过了，如果确认无误，就在最后一页按个手印。从此以后，
你和柳梦璃女士，桥归桥，路归路。”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我抬起头，视线越过那盒刺眼的红色，落在他对面的三个人身上。我的妻子，柳梦璃，
我结婚三年的女人。她今天化了一个完美的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她正低头，专注地欣赏着自己刚做的钻石美甲，那认真的样子，
仿佛在鉴定一件稀世珍宝。我们的婚姻，在这一刻，
可能还不如她指甲上的一颗碎钻来得重要。她的母亲，秦兰，我的丈母娘。
她毫不掩饰自己嘴角的讥讽和得意。那是一种终于把鞋底的烂泥甩掉的畅快感。她的眼神，
赤裸裸地写着几个字：你这条土狗，终于要滚出我们家了。她的父亲，柳卫国，我的老丈人。
他始终靠在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从我进门到现在，
他一眼都没看过我。在他构建的商业帝国和上流社会里，我江帆，
可能连一个像素点都算不上。这就是我的家人。哦，不对，马上就是前家人了。
我拿起那份薄薄的几页纸，那是我三年青春换来的卖身契。上面的每一个字，
都像是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骨头里。我，江帆，自愿放弃所有婚内财产。
这栋三百平的别墅，是他们家的。楼下那辆卡宴，是他们家的。我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存款，
上个月也刚给秦兰买了一个她看不上眼的包，花光了。我，江帆，自愿净身出户。这意味着，
我来的时候，背着一个帆布包。走的时候，还是那个帆un布包。我像个笑话一样，
在他们富丽堂皇的世界里，免费演了三年男保姆，现在，戏演完了，连句谢谢都没有。我，
江帆，自愿放弃女儿瑶瑶的抚养权。并且，需要每月支付五千块抚养费，
直到瑶瑶年满十八周岁。最狠的是最后一条补充协议：未经柳家书面同意，
不得以任何理由探视女儿。这一条，是秦兰昨天晚上，当着我的面，一字一句地口述，
让金律师加上去的。她当时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你这种穷鬼的基因，
能遗传给瑶瑶什么好东西？五千块，就当买断你这个爹了！江帆，你别不识抬举，
我们梦璃要是狠一点，让你付五万，你也得乖乖去借！就你那点工资，我看你怎么给！
”我捏着纸张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怎么？现在舍不得了？
”秦兰终于舍得睁开她那双丹凤眼，声音又尖又细，像刀片划过金属。“江帆，
我劝你做人识相一点。我们家梦璃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当初要不是梦璃被猪油蒙了心，你连给我们家提鞋都不配！
现在给你个体面，自己签了滚，别逼我们把事情闹得更难看，让你在整个滨城都待不下去！
”柳梦璃终于舍得把视线从她的指甲上移开，看向我。她的眼神很冷，像深冬结了冰的湖面。
“江帆，别浪费大家时间了。我下午约了水疗，你赶紧签了，对我们所有人都好。
”她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吩咐家里的佣人去倒杯水。三年的夫妻，
三百多个日夜的同床共枕，在她嘴里，还不如一场水疗来得重要。我忽然就笑了。
不是那种痛苦的、绝望的笑。就是很平静的，甚至带着点解脱的笑了。这三年，
我活得到底有多卑微？每天六点准时起床，给他们一家三口做风格各异的早餐。
柳卫国要喝手磨咖啡，秦兰要吃燕麦粥，柳梦璃要喝鲜榨的果蔬汁。然后，
我开着那辆我没有所有权的卡宴，先送柳梦璃去她的画廊，再送瑶瑶去贵族幼儿园。最后，
我才能坐地铁，去我那份月薪八千的破工作。下班路上，要去进口超市买秦兰指定的食材。
回到家，做饭，洗衣，拖地，熨烫他们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柳卫国的公司遇到技术瓶颈，
是我这个他们看不起的，学计算机的“乡巴佬”，熬了三个通宵，写了几万行代码，
帮他解决了难题。他当着公司高管的面，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们技术部的新成果。
”没有我半个字的功劳。秦兰的生日，我用自己偷偷攒了半年的私房钱，
托人从外地淘了一只成色很好的玉镯。她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把镯子直接摔在了地上，
骂道：“什么垃圾玩意儿！戴出去都嫌丢人！你是不是咒我死啊？”后来，
我看到家里的阿姨，偷偷把那摔碎的镯子捡起来，我问她，她说，夫人找人鉴定过了，
是真的，值二十多万。只是因为，那是我送的。还有柳梦璃，我的妻子。我们之间，
夫妻生活少得可怜。她心情好的时候，会让我碰一下。心情不好的时候，
我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所有的名牌包包，昂贵的首饰，没有一样是花我的钱买的。
她也从来不屑于穿戴任何我买的东西。我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一条一千块的项链，
第二天我就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它。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发烧到四十度，浑身发烫，
躺在沙发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她化着精致的妆，踩着高跟鞋准备出门参加派对。
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还不去做饭？
瑶瑶都快饿了，你能不能有点责任心？”那一刻，我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瞬间就清醒了。
我不是她的丈夫。我只是她家请的一个，不用付工资，还能合法睡觉的，多功能保姆。“好。
”我从喉咙里，轻轻挤出一个字。我不再犹豫，拿起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在协议的最末端，
一笔一划，签下了我的名字。江。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了我的心里。然后，
我伸出右手大拇指，在那滩血红色的印泥上，重重地按了下去。黏腻，冰冷。我把指印，
清晰地盖在了我的名字上。我把协议推了回去，推到了茶几的中央。“好了。
”金律师如释重负，像完成了一项棘手的任务，立刻收起了文件，
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公文包里，好像生怕我下一秒就会扑上去抢回来。秦兰的脸上，
终于绽放出一个灿烂的，毫不掩饰的笑容。她甚至还拍了拍手。“总算办完了！梦璃，
你可算解脱了！”柳梦璃拿起她的爱马仕包包，站了起来，从头到尾，没有再看我一眼。
“钱我会让律师按时打到你卡上。瑶瑶那边，为了她好，你最好不要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她说完，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柳卫国也终于睁开了眼，他站起身，
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袖口，然后迈着沉稳的步子，朝书房走去。从头到尾，
他没有和我说一个字，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我就像一团透明的空气。我站起来，
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每一件家具，每一处装饰，都昂贵得令人咋舌，
但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我走到玄关，弯下腰，
换上我那双鞋面已经有了几道明显褶皱的旧皮鞋。身后，传来秦兰压低了声音，
却又难掩兴奋的对话。“梦璃啊，你别走那么快！妈跟你说，那个张家的公子，张宸，
你还记得吧？他可是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啊！人家里是做新能源的，身家几十个亿呢！
现在你恢复单身了，妈安排你们见个面？”“妈，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柳梦璃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你这傻女儿！你还年轻，长得又这么漂亮，离了婚，
那叫什么？那叫二手奢侈品，身价更高！以后啊，想追你的男人，能从这里排到法国去！
咱们家的门槛，可得再往上提一提了！”我拉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像一个时代的结束。外面的阳光，前所未有的刺眼。
我眯着眼，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口袋里的老式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来自老家的区号。我划开接听，声音有些沙哑。“喂？”“喂，
是江帆吗？是咱们卧龙村的江家小帆吗？”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
很熟悉。我愣住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是我，请问您是？”“哎呀！是我啊！你七爷爷！
村长啊！你个臭小子，出去了几年，连七爷爷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七爷爷……”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小帆啊，你听我说，你现在立刻，
马上，买最快的票回来！十万火急的大事！”七爷爷的声音都在抖。“怎么了七爷爷？
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你家祖坟，冒青烟了！是冲天的那种青烟啊！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七爷爷年纪大了，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祖坟冒青烟？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但电话里，七爷爷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挂了电话，
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茫然四顾。这座繁华的城市，灯红酒绿，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回吧。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我买了最慢的绿皮火车票，
坐了十几个小时，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和汗水的味道。我又转了三个小时的，
颠簸得快要散架的乡镇班车，才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回到了我阔别已久的家乡，卧龙村。
村子还是那个老样子，贫穷，闭塞，仿佛被时间遗忘在了角落。七爷爷拄着拐杖，
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等我，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村里的长辈。看到我从车上下来，
七爷爷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就亮了。“小帆！我的好娃子！你可算是回来了！”他扔掉拐杖，
几步冲上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手抖得厉害。他没问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也没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只是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往村子后面的祖山走。一路上，
我遇到了很多村民。他们看我的眼神，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那里面有羡慕，有嫉-妒，
甚至还有一丝……敬畏？我满脑子都是问号。直到我站在了我们江家的祖坟前，
我才终于明白，七爷爷说的“冒青烟”，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江家的祖坟，
在后山一个很偏僻的山坳里，叫“龙眠坳”。平日里，除了清明祭祖，几乎没人会来。
可现在，整个龙眠坳，都被高高的警戒线围了起来。几十个穿着统一蓝色工作服的人，
戴着安全帽，拿着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精密仪器，在山里进进出出。几台巨大的，
像钢铁巨兽一样的钻井机，正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山坳的入口处，
停着好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卫，面无表情地守在那里。
这阵仗，比拍电影还夸张。七爷爷指着那片被挖得面目全非的山，嘴唇哆嗦着，
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小帆，看到了吗？咱们江家，咱们卧龙村，要出真龙了！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
快步朝我们走了过来。他看到七爷爷，非常客气地伸出手。“老村长，您好您好。
”七爷爷赶紧把我推到身前，腰杆挺得笔直。“李局长，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
我们江家唯一的后人，江帆。”中年男人立刻把手伸向我，力道很大，握得很紧。
“江帆先生，你好。我是国家地质勘探局的负责人，我叫李建国。我谨代表国家，
代表地勘局全体同仁，向你们江家，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诚挚的感谢！你们为国家，
为人民，做出了无法估量的巨大贡献！”我彻底懵了。贡献？
我们江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能有什么贡献？我甚至，
刚刚才被老婆家当成垃圾一样扫地出门。李建国看出了我的茫然和不信，
他指着那片轰鸣的工地，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混杂着激动、兴奋和敬畏的复杂神情。
“江帆先生，经过我们长达半年的秘密勘探和数据分析，现在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确认，
在你们江家这片祖山之下，埋藏着一个……一个超大型的战略级稀土矿脉！”稀土？
我虽然被柳家人骂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但也从新闻里知道，这两个字，
如今在全球意味着什么。李建国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而且，
经过初步的岩芯取样分析，这不仅是一个超大型矿脉，其内部含有的，
还是目前世界上纯度最高、品质最好的重稀土！战略价值……无法估量！
我们请了国内外最顶尖的专家团队进行初步估值，这条矿脉的保守价值，
至少在……一万亿以上！”一万亿。这个数字，像一颗原子弹，在我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瞬间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感觉自己像个木偶，
被抽掉了所有的线，轻飘飘的，随时都会倒下。我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剧烈的疼痛告诉我。这不是梦。接下来的一周，我都活在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里。
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在七爷爷和李建国的陪同下，签署了无数份文件。
作为这片土地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根据国家法律，国家以一次性买断加永久分红的形式，
对我个人进行补偿。一笔我连数都数不清的数字，打进了我的银行卡里。那张卡，
还是我刚上大学时，我爸妈用卖了好几年粮食的钱给我办的，里面常年只有三位数的生活费。
当我收到那条银行到账短信，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一长串差点让我眼花的零时，
我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激动万分。我只是觉得，无比的讽-刺。柳家，
那个我曾经削尖了脑袋，拼了命想要融入的家庭，他们把金钱和地位奉为神明。
他们看不起我，羞辱我，把我踩进泥里，碾成尘埃，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穷。可现在，
我账户里的一个零头，就足够他们整个家族奋斗十辈子了。这算什么？老天爷的玩笑吗？
拿到钱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拿出两个亿，
给村里修了一条从村口直通县城的双向四车道柏油马路。第二件事，是拿出五个亿，
在村里建了一所从幼儿园到高中的，现代化的学校，
并承诺承担所有孩子上学期间的全部费用。第三件事，
是成立了一个十个亿的卧龙村发展基金，用于改善村里的基础设施，扶持村民创业，
以及给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发放养老金。我，江帆，
一个小时前还是个被扫地出门的穷光蛋，一个小时后，就成了整个卧龙村的救世主。
所有村民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他们对我感恩戴德，甚至有人提议，要给我立个长生牌位。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依旧是空的。那块被柳家人挖走的血肉，还在汩汩地流着血。
直到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声音。
是柳梦璃打来的。她的声音，不再是以前那种高高在上的冰冷，
而是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慌乱和……讨好。“江帆，你在哪儿？我……我有点事，
想见你一面。”我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我们已经离婚了，柳小姐。我想我们之间，
没什么好谈的。”“我知道！我知道！”电话那头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
“可是……可是瑶瑶想你了。她天天晚上哭着要找爸爸。江帆，就算不为了我，为了女儿，
你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瑶瑶。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那是我唯一的软肋，唯一的牵挂。“你在哪儿，我过去找你。”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们约在了滨城最高档的，一家名叫“云顶”的法式餐厅。我到的时候，柳梦璃已经在了。
她还是那么漂亮，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像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百合花。
看到我穿着一身休闲装走进来，她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丝有些僵硬的笑容。
“你……你来了。”我没理会她，直接拉开椅子坐下，开门见山。“瑶瑶呢？
”“她……她在家里。我妈看着呢。”她的眼神有些闪躲。我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像结了冰。“你骗我？”“不不不！我不是故意的！”柳梦璃急忙摆手，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是真的，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谈。江帆，是关于我们……复婚的事。”复婚？
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柳梦璃，你是不是出门的时候，
被门夹了脑袋？”“江帆，你听我解释！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是我家里人不对。
我们都错了，我们狗眼看人低！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她说着，
伸手就想来拉我的手，姿态放得极低。我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来。“机会？
我给过你们无数次机会了。当我熬夜给柳卫国做方案，他转手就扔进碎纸机的时候，
你们给过我机会吗？当我用血汗钱给秦兰买礼物，她当众摔碎的时候，你们给过我机会吗？
当我发高烧快要死在沙发上，你却只关心有没有人给你做饭的时候，你给过我机会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她的心里。柳梦璃的眼圈，
一下子就红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江帆，看在瑶瑶的份上，
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她不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啊。”她又开始打感情牌了。可惜，
我那颗曾经为她柔软的心，早就在那份离婚协议上，变得比钢铁还硬。
“你不用再拿瑶瑶当借口了。她的抚养费，我会请律师核算，一分都不会少。至于探视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