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三年，腊月寒冬。
北风撞破窗纸，屋内炭火将熄未熄，映着土墙上的裂纹如蛛网蔓延。
沈家村，沈家老屋。
妇人躺在床榻上，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未干。
接生婆提着血布从里屋出来，脚底踩得门槛吱呀响。
她朝外头一摆头：“又是个女的。”
院中男人蹲在石阶上，手里的烟杆灭了，也没点。
他只低低“嗯”了一声，嗓音像砂石磨过铁皮。
片刻后，他站起身，朝屋内望了一眼，转身走了。
脚步沉，却不急，仿佛只是听了个寻常消息。
接生婆摇头，嘴里念叨：“三胎了，还是闺女。
沈家这香火……唉。”
里屋，襁褓中的婴儿睁开了眼。
她看得不真切，只影影绰绰见个妇人躺在那儿，眼角有泪，嘴唇微动。
耳边人声来去，她听得分明。
“女的。”
“又是个女的。”
“沈家无后。”
这几个字，像钉子，一颗颗敲进她脑子里。
她不是不懂。
她是沈清颜，前世在农业大学念完书，回乡做农技员，山洪暴发那夜，她去巡田，桥塌了，人被冲走。
再睁眼，就成了这户农家第三个女儿。
身子软，抬不起头，话也说不了。
可脑子清楚。
她听见父亲走时没看她一眼。
她看见母亲抬手想抱她，又缩回去，只敢低头抹泪。
她闻到屋子里穷——炭少，布旧，连接生婆洗过手的水都舍不得倒。
这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也不是富贵人家。
这是最底层的农户，靠天吃饭，靠子传宗。
而她是女儿。
三女儿。
在这样的家里，女儿是什么？
是赔钱货，是累赘，是别人嘴里的“可惜”。
若再不生出儿子，族里迟早要过继旁支子弟来顶门立户。
她这样的女孩，长大后不过早早嫁人，换几担米、几匹布，给弟弟添彩礼。
她闭了闭眼。
不行。
她死过一次。
不想再活一次，还是被人捏着命走。
她得活下来。
要活，就不能是“她”。
外头风声紧，屋内静得只剩炭火噼啪。
母亲终于挣扎着坐起，由丫鬟扶着下地。
那丫鬟是沈家唯一的仆役，十二岁的小丫头，战战兢兢不敢多看。
母亲踉跄走到床边，掀开襁褓衣角，低头看她。
孩子眼睛睁着，黑得沉静。
母亲喉头一动，声音压得极低：“娘对不起你……若你是个儿，爹爹定会疼你，祖母也不会冷眼相待……”清颜听得清楚。
她知道母亲不是不疼她。
是疼了也没用。
这家里，女人说话轻如草灰。
她不懂，只用眼睛看。
夜里，她听见隔壁房中说话声。
“族里说了，若今年再无男丁，便让二房的过继。”
是父亲的声音。
“可三丫头才刚落地……”母亲弱声开口。
“女娃算什么？
顶不了香火。”
沉默片刻，父亲又道：“明日我去庙里求符，你再喝几副转胎汤，下回……下回定要生个带把的。”
母亲没再说话。
清颜躺在襁褓里，脑子转得极快。
转胎汤？
那是毒药。
前世她查过，那些所谓“转女为男”的方子，都是拿当归、红花、麝香乱配，伤身伤胎，轻则流产，重则终身不孕。
她母亲己经生了三个，身子早被掏空。
再来一次，命都要搭进去。
她不能让这事再发生。
可她现在是个婴儿。
说不了话，动不了身。
唯一能靠的，是母亲。
而母亲，是这屋里唯一会为她落泪的人。
夜深，人静。
母亲抱着她坐在床沿，吹熄了油灯。
月光从窗缝斜切进来，照在她脸上。
她低头看着怀中孩子，声音轻得像梦话：“颜儿……娘只能委屈你了。”
清颜眼皮一跳。
“从今往后，你得当哥哥养。”
她没动。
“穿男衣，用男名，莫让人看出破绽。”
母亲的手抚过她的小脸，指尖发颤，“你大姐二姐都叫‘娘子’，你不同……你得叫‘阿郎’，家中郎儿……旁人问起，就说你是沈家头胎男丁，早产，体弱，需静养。”
清颜睁着眼。
阿郎。
她记住了。
母亲连夜翻出一套素青小袍，是原本给“若生下男孩”准备的。
她抖开衣裳，轻轻替清颜换上。
布料粗糙，针脚密实，是她一针一线缝的。
换完衣，她将清颜抱在怀里，贴着胸口，低声说：“你若真是儿，该多好。”
清颜没哭。
她不该哭。
哭是婴儿的事。
她是活过一世的人。
她只静静听着，记着，想着。
这身衣服，是盾。
这名字，是甲。
这谎言，是她活下去的第一步。
她闭上眼，又睁开。
她得适应这身子。
得学会吃奶，学会翻身，学会装傻。
得让父亲信她是儿，让族人认她是嗣。
她不争现在。
她只求活。
活到能自己站稳那天。
窗外，鸡鸣初起。
天边微白，寒风依旧从墙缝钻入，吹得襁褓一角微微掀动。
清颜躺在母亲臂弯里，目光落在茅草屋顶上。
一根草茎斜插，随风轻晃。
她盯着它，一眨不眨。
母亲睡着了，头一点一点，手却仍紧紧搂着她。
清颜没动。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不再是沈家三女。
她是沈清尘。
沈家唯一的儿子。
是谎言，也是生机。
是枷锁，也是出路。
她得演下去。
演到没人敢质疑，演到没人能动她。
院外传来脚步声，是父亲起身扫雪。
他走近窗边，朝里看了一眼，见襁褓中的孩子穿着男童装，眉头略松，低语一句：“总算有个后了。”
清尘听见了。
她没睁眼。
她在等。
等这天彻底亮。
等这局，真正开局。
母亲翻身，手滑落下来。
清尘抬起一只小手，极慢极慢地，勾住了母亲的衣角。
指头用力，攥紧。
北风撞破窗纸，屋内炭火将熄未熄，映着土墙上的裂纹如蛛网蔓延。
沈家村，沈家老屋。
妇人躺在床榻上，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未干。
接生婆提着血布从里屋出来，脚底踩得门槛吱呀响。
她朝外头一摆头：“又是个女的。”
院中男人蹲在石阶上，手里的烟杆灭了，也没点。
他只低低“嗯”了一声，嗓音像砂石磨过铁皮。
片刻后，他站起身，朝屋内望了一眼，转身走了。
脚步沉，却不急，仿佛只是听了个寻常消息。
接生婆摇头，嘴里念叨：“三胎了，还是闺女。
沈家这香火……唉。”
里屋，襁褓中的婴儿睁开了眼。
她看得不真切，只影影绰绰见个妇人躺在那儿，眼角有泪，嘴唇微动。
耳边人声来去，她听得分明。
“女的。”
“又是个女的。”
“沈家无后。”
这几个字，像钉子，一颗颗敲进她脑子里。
她不是不懂。
她是沈清颜，前世在农业大学念完书，回乡做农技员，山洪暴发那夜，她去巡田，桥塌了，人被冲走。
再睁眼，就成了这户农家第三个女儿。
身子软，抬不起头，话也说不了。
可脑子清楚。
她听见父亲走时没看她一眼。
她看见母亲抬手想抱她，又缩回去，只敢低头抹泪。
她闻到屋子里穷——炭少，布旧，连接生婆洗过手的水都舍不得倒。
这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也不是富贵人家。
这是最底层的农户，靠天吃饭，靠子传宗。
而她是女儿。
三女儿。
在这样的家里，女儿是什么？
是赔钱货，是累赘，是别人嘴里的“可惜”。
若再不生出儿子，族里迟早要过继旁支子弟来顶门立户。
她这样的女孩，长大后不过早早嫁人，换几担米、几匹布，给弟弟添彩礼。
她闭了闭眼。
不行。
她死过一次。
不想再活一次，还是被人捏着命走。
她得活下来。
要活，就不能是“她”。
外头风声紧，屋内静得只剩炭火噼啪。
母亲终于挣扎着坐起，由丫鬟扶着下地。
那丫鬟是沈家唯一的仆役，十二岁的小丫头，战战兢兢不敢多看。
母亲踉跄走到床边，掀开襁褓衣角，低头看她。
孩子眼睛睁着，黑得沉静。
母亲喉头一动，声音压得极低：“娘对不起你……若你是个儿，爹爹定会疼你，祖母也不会冷眼相待……”清颜听得清楚。
她知道母亲不是不疼她。
是疼了也没用。
这家里，女人说话轻如草灰。
她不懂，只用眼睛看。
夜里，她听见隔壁房中说话声。
“族里说了，若今年再无男丁，便让二房的过继。”
是父亲的声音。
“可三丫头才刚落地……”母亲弱声开口。
“女娃算什么？
顶不了香火。”
沉默片刻，父亲又道：“明日我去庙里求符，你再喝几副转胎汤，下回……下回定要生个带把的。”
母亲没再说话。
清颜躺在襁褓里，脑子转得极快。
转胎汤？
那是毒药。
前世她查过，那些所谓“转女为男”的方子，都是拿当归、红花、麝香乱配，伤身伤胎，轻则流产，重则终身不孕。
她母亲己经生了三个，身子早被掏空。
再来一次，命都要搭进去。
她不能让这事再发生。
可她现在是个婴儿。
说不了话，动不了身。
唯一能靠的，是母亲。
而母亲，是这屋里唯一会为她落泪的人。
夜深，人静。
母亲抱着她坐在床沿，吹熄了油灯。
月光从窗缝斜切进来，照在她脸上。
她低头看着怀中孩子，声音轻得像梦话：“颜儿……娘只能委屈你了。”
清颜眼皮一跳。
“从今往后，你得当哥哥养。”
她没动。
“穿男衣，用男名，莫让人看出破绽。”
母亲的手抚过她的小脸，指尖发颤，“你大姐二姐都叫‘娘子’，你不同……你得叫‘阿郎’，家中郎儿……旁人问起，就说你是沈家头胎男丁，早产，体弱，需静养。”
清颜睁着眼。
阿郎。
她记住了。
母亲连夜翻出一套素青小袍，是原本给“若生下男孩”准备的。
她抖开衣裳，轻轻替清颜换上。
布料粗糙，针脚密实，是她一针一线缝的。
换完衣，她将清颜抱在怀里，贴着胸口，低声说：“你若真是儿，该多好。”
清颜没哭。
她不该哭。
哭是婴儿的事。
她是活过一世的人。
她只静静听着，记着，想着。
这身衣服，是盾。
这名字，是甲。
这谎言，是她活下去的第一步。
她闭上眼，又睁开。
她得适应这身子。
得学会吃奶，学会翻身，学会装傻。
得让父亲信她是儿，让族人认她是嗣。
她不争现在。
她只求活。
活到能自己站稳那天。
窗外，鸡鸣初起。
天边微白，寒风依旧从墙缝钻入，吹得襁褓一角微微掀动。
清颜躺在母亲臂弯里，目光落在茅草屋顶上。
一根草茎斜插，随风轻晃。
她盯着它，一眨不眨。
母亲睡着了，头一点一点，手却仍紧紧搂着她。
清颜没动。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不再是沈家三女。
她是沈清尘。
沈家唯一的儿子。
是谎言，也是生机。
是枷锁，也是出路。
她得演下去。
演到没人敢质疑，演到没人能动她。
院外传来脚步声，是父亲起身扫雪。
他走近窗边，朝里看了一眼，见襁褓中的孩子穿着男童装，眉头略松，低语一句：“总算有个后了。”
清尘听见了。
她没睁眼。
她在等。
等这天彻底亮。
等这局，真正开局。
母亲翻身，手滑落下来。
清尘抬起一只小手，极慢极慢地，勾住了母亲的衣角。
指头用力，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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