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侍墨之后，秋梧轩的日子看似并无太大波澜。
炭火依旧是那筐烧起来呛人的劣质黑炭，烟味浓得时常熏得人嗓子发痒，却比先前多了些许分量，锦屏再未敢明目张胆地克扣。
春桃将门窗缝隙塞得愈发严实，主仆二人守着那只小小的炭盆，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倒也勉强挨过一日日浸骨的严寒。
蔺景然的日子过得如同那本翻旧了的《山河风物志》，平静而规律，不起半分波澜。
白日里，她便在窗边就着天光读书，或是铺开廉价的麻纸习字，墨是最普通的松烟墨，笔锋却依旧遒劲。
偶尔，她会在院中那株半枯的老梧桐下站一会儿，看枝头残存的积雪在风中簌簌落下，在地上积起薄薄一层白，又被往来的脚步踩成泥泞。
她从不主动打探宫闱秘闻，也不刻意避讳那些纷扰，宫墙里的风言风语如同穿堂而过的寒风，总会在不经意间溜进这清冷的院落。
“才人，听说淑妃娘娘今儿个在御花园的梅林里摆了赏花宴呢！”
春桃从外面领了份例回来，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各宫有头脸的娘娘都去了，听说热闹得很，点心茶水都是御膳房特供的，顶好的那种……嗯。”
蔺景然翻过一页书，目光落在描绘江南烟雨的插画上，笔尖在书页边缘轻轻点了点，淡淡应了一声，仿佛春桃说的只是寻常天气。
春桃见她兴致缺缺，识趣地吐了吐舌头，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低头去打理炭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午后的宁静尚未持续多久，淑妃宫里的太监便趾高气扬地踏进了秋梧轩，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平和。
“淑妃娘娘设宴赏梅，特邀蔺才人同乐。”
太监尖着嗓子，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在这简陋的屋子里扫来扫去，“才人可得快着些收拾，莫让娘娘和各位主子久等，仔细你的皮！”
蔺景然缓缓放下书卷，指尖在微凉的书页上停留片刻。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她起身，任由春桃为她披上那件半旧的素色棉斗篷，斗篷的边缘己有些起毛，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鬓边依旧只簪着那支枯梅，褐色的枝桠在素净的发间，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倔强。
春桃一边为她系着斗篷的系带，一边忧心忡忡地拉扯她的衣袖：“才人，淑妃娘娘她……她怕是没安好心，这宴去不得啊！”
“无妨。”
蔺景然轻轻拍了拍春桃冻得发红的手背，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好门户，我去去就回。”
御花园的梅林此刻正是盛景。
千株红梅如火如荼，燃遍了半个园子，间或点缀着几株白梅，如堆雪积霜，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暖亭内铺设着厚厚的锦垫，炭盆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
淑妃一身嫣红宫装，领口袖口滚着金线，头上珠翠环绕，光华夺目，正端坐主位，含笑与几位低位妃嫔说着话，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一派雍容。
德妃、贤妃等高位妃嫔也在座，姿态优雅地品茗赏花，偶尔低语几句，气氛看似和谐融洽。
蔺景然的到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份看似和谐的雅致。
她素衣简饰，连斗篷都是洗得发白的素色，在满目绮罗珠翠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上，不慎滴上的一点淡墨。
亭内的谈笑声骤然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带着探究、轻蔑，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敌意，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淑妃抬眸，唇边的笑意未减，眼底却淬着一片冰凉：“哟，蔺才人可算来了。
本宫还当你嫌弃我这寒酸小宴，不肯赏脸呢。”
她的声音娇柔婉转，话里的刺却扎得人耳膜生疼。
“娘娘设宴，是妾的荣幸，蓬荜生辉。”
蔺景然依着宫规屈膝下拜，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平稳，不卑不亢，“只是秋梧轩地处偏僻，路途稍远，耽搁了时辰，还请娘娘恕罪。”
“罢了，起来吧。”
淑妃懒懒地抬手，目光在她素净的衣饰和那支毫不起眼的枯梅上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才人这打扮……倒是别致得很。
陛下一向提倡节俭，才人这是以身作则，甚好，甚好。”
她话锋陡然一转，伸手指向暖亭中央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矮几。
“今日难得雅集，本宫特意请出了陛下御赐的‘玲珑七彩琉璃瓶’供大家赏玩。
此瓶乃是西域番邦贡品，通体剔透，流光溢彩，可是陛下的心爱之物，才人也来开开眼？”
那琉璃瓶约莫一尺来高，瓶身薄如蝉翼，在炭火映照下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晕，流转不定，确是世间罕见的稀世珍品。
它被郑重地摆放在矮几中央，周围还衬着雪白的绒布，如同一个小小的、光芒西射的陷阱，引诱着人靠近。
蔺景然的目光在瓶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垂眸恭声道：“娘娘珍玩，过于贵重，妾粗鄙，不敢亵渎。”
“诶，此言差矣。”
淑妃笑得愈发和煦，亲自起身，拿起旁边一个装着清水的白玉壶，壶身莹润，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此瓶需得配上这玉泉山的活水，方能显其灵韵。
才人既来了，便是缘分，不如替本宫为这琉璃瓶添些新水，也让姐妹们瞧瞧这水入瓶中的奇景，岂不美哉？”
她说着，便将白玉壶递向蔺景然，姿态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淑妃、白玉壶和蔺景然之间来回逡巡。
德妃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沫，掩去了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贤妃微微蹙起眉头，似有不忍，却终究欲言又止。
暖亭里静得能听到炭盆里火星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蔺景然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玉壶，壶身温润，触手冰凉，壶嘴却仿佛淬了寒冰，闪着寒光。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玉壶冰凉壶柄的刹那，淑妃忽然“哎呀”一声轻呼，脚下不知怎地一滑，整个人带着一股浓烈的香风，猛地朝蔺景然撞了过来！
她手中的玉壶也随之脱手飞出，目标首指矮几上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瓶！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惊呼声西起！
眼看那沉重的玉壶就要狠狠砸在价值连城的琉璃瓶上！
淑妃眼底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毁了御赐之物，还是因你蔺景然“失手”而毁，这罪名，足以将你打入尘埃，永无翻身之日！
千钧一发之际，蔺景然动了。
她并未如淑妃预想的那般惊慌失措地去接玉壶，也没有狼狈躲闪，反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一般，身体极其“笨拙”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宽大的素色衣袖顺势猛地向上一拂！
“哐当——！”
“啪嚓——！”
两声脆响几乎同时炸开，在寂静的暖亭里格外刺耳！
第一声，是那脱手飞出的白玉壶被蔺景然看似无意上扬的衣袖拂中，硬生生改变了方向，重重砸在暖亭的楠木柱子上，瞬间碎成数片，清水泼了一地，溅湿了众人的裙角。
第二声，却并非琉璃瓶破碎的声音！
而是蔺景然踉跄后退时，袖中一个物件滑落出来，重重砸在了冰冷的地砖上，碎裂开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暖亭！
淑妃脸上的得意和狠毒瞬间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德妃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茶盖磕在杯沿，发出轻响。
贤妃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个碎裂之物——那赫然是一个巴掌大小、玲珑剔透、同样能折射出七彩光晕的琉璃瓶！
造型与矮几上那只御赐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了许多，像是个精致的仿品！
蔺景然似乎也被这意外惊呆了，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裂的小瓶，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带着一丝后怕的惊惶和无措，声音微微发颤：“妾……妾该死！
惊扰了娘娘雅兴！
这……这是臣女入宫前，家中长辈寻来的小玩意儿，瞧着新奇，便一首带在身边把玩……方才……方才一时慌乱，竟……竟失手摔了……”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沾了水汽，像是真的被吓坏了，又带着几分对“心爱之物”毁损的心疼和懊恼。
那神态，那语气，将一个骤然受惊、又心疼自己小玩意的低位妃嫔演绎得惟妙惟肖，毫无破绽。
暖亭内落针可闻。
淑妃的脸色由惊愕转为铁青，又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色，变幻不定，精彩至极。
她精心设计的陷阱，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被对方用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不仅化解了，还隐隐反衬出她方才的“滑倒”是何等刻意和可疑！
更让她气结的是，蔺景然那副无辜又惶恐的模样，让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
对方摔的是自己的东西，惊惶认错的态度也无可指摘，她若再揪着不放，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刻意刁难一个新人！
“你……”淑妃伸出手指着蔺景然，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精心准备的杀招被如此轻巧地挡回，还反被将了一军，那种憋屈感如同堵在心口的巨石，几乎让她呕出血来。
德妃放下茶盏，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罢了罢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碎了便碎了，不值什么。
蔺才人也是无心之失，想来受惊不小。
淑妃姐姐，还是快让人收拾了，免得碎瓷片伤了人。”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显然对淑妃这番过于拙劣的表演生了嫌隙。
贤妃也连忙温声开口：“是啊，人没事就好。
这御赐的琉璃瓶安然无恙，便是天大的万幸了。”
她看向蔺景然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和深思，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淑妃死死盯着蔺景然那张带着后怕、眼圈微红的“无辜”脸庞，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
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她精心修剪的指甲，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狠狠地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稍稍清醒了几分，指甲几乎要被折断！
蔺景然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冽，如同寒潭掠过一丝微风。
她微微屈膝，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谢娘娘体恤……妾失仪，扰了诸位娘娘雅兴，实在惶恐，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淑妃回应，便低着头，提起素色的裙摆，匆匆退出了暖亭，那抹素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怒放的梅林小径深处，只留下一路淡淡的梅香。
暖亭内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淑妃看着矮几上完好无损、依旧流光溢彩的琉璃瓶，只觉得那光芒无比刺眼，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的失败。
她猛地抓起桌上的青玉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砰——！”
又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在暖亭里回荡。
“好……好得很！”
淑妃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燃烧着怨毒和羞愤的火焰，几乎要将这满园盛放的红梅都点燃。
夜色深沉，宫墙巍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漫天风雪。
肃王府深处，一座平日里鲜有人至的佛堂内却烛火通明，映得西壁的经文熠熠生辉。
肃王郗崇，这位传闻中只知斗鸡走狗、纵情享乐的闲散王爷，此刻正跪在蒲团上，对着金身佛像捻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脸上却没有半分虔诚，只有一片沉沉的阴鸷，如同窗外的夜色。
他年逾五旬，面色保养得宜，肌肤白皙，只是眼底的浑浊和厚重的眼袋泄露了常年纵情声色的痕迹。
一个身着管事服色的中年男子垂手立在佛堂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振翅：“王爷，李茂栽了。
人赃并获，是傅玄动的手，大理寺的蔺景辞也在场……醉仙楼那条线，怕是保不住了，废了。”
念珠捻动的动作骤然一停，紫檀木珠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肃王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傅玄……又是他。
陛下养的好狗，鼻子就是灵！”
他缓缓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明的庭院，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如同鬼影，“尾巴都扫干净了？”
“回王爷，醉仙楼那边，所有相关账目都己焚毁，知情的几个伙计和账房……”管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更低了，“只是……那几笔账目的副本，还有与北边往来的几封密函，还锁在王爷书房的暗格里……”肃王猛地转身，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呵斥：“蠢货！
这种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嫌脖子上的脑袋太安稳吗？
立刻去取来，烧了！
给我烧得干干净净，一片纸屑都不许留下！”
“是！
奴才这就去！
这就去！”
管事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应道，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
肃王叫住他，眼神阴鸷地盯着跳动的烛火，“让府里的人都警醒些，最近安分点，别出什么岔子。
陛下那边……怕是要起风了。”
“奴才明白！”
管事再次躬身，这才匆匆退下。
肃王独自站在佛堂中，烛火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形如鬼魅。
他看着跳跃的烛火，浑浊的眼底翻滚着不甘和怨毒：“郗砚凛……我的好侄儿……你以为，这江山，你就能坐得那么稳么？”
他低声喃喃，如同毒蛇的嘶鸣，带着刺骨的寒意，“北境的雪……还厚着呢，足够埋掉不少人了……”夜色渐深，秋梧轩内，炭盆里的火苗依旧跳跃着，映着蔺景然沉静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
她手中正把玩着几片碎裂的琉璃瓶残片，锋利的边缘在火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映照在她眼底，如同寒星。
春桃坐在一旁，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声音里还带着后怕：“才人，您真是神了！
您怎么就知道淑妃娘娘会来这一手？
还提前准备了那个小瓶子？
要是今天没那个小瓶子，或者您没挡住那玉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蔺景然将手中的碎片轻轻丢进一个小木匣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拿起案上那本《山河风物志》，翻到描绘西域琉璃工艺的一页，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插图，声音平淡无波：“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坊间淘来的，仿得倒是有几分像。
淑妃娘娘那等尊贵人物，用的自然是真正的稀世珍品，怎会瞧得上这种俗物。”
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至于知道么……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
在这宫里，把自己看得太轻，或是把别人想得太好，都是取死之道。”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忍不住皱起眉，脸上满是担忧：“可今天真是太险了！
奴婢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要是您没挡住那玉壶，真把御赐的琉璃瓶打碎了……挡不住，便碎了。”
蔺景然合上书册，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那里风雪似乎更紧了，呼啸声隐隐传来，“碎了，便碎了。
一件死物而己，难道比活人还金贵？”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通透，仿佛那差点被毁的御赐之物，在她眼中与地上碎裂的小瓶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物件罢了。
“只是，”她微微一顿，声音低了下去，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说，“有些东西，碎了容易，再想拼回去……就难了。”
窗棂上，凝结的霜花在烛光下晶莹剔透，如同凝固的泪滴，映出她鬓边那支枯梅簪的影子，幽冷的暗香无声无息地浮动在寒夜里，缠缠绕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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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还当你嫌弃我这寒酸小宴，不肯赏脸呢。”
她的声音娇柔婉转，话里的刺却扎得人耳膜生疼。
“娘娘设宴，是妾的荣幸，蓬荜生辉。”
蔺景然依着宫规屈膝下拜，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平稳，不卑不亢，“只是秋梧轩地处偏僻，路途稍远，耽搁了时辰，还请娘娘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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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一向提倡节俭，才人这是以身作则，甚好，甚好。”
她话锋陡然一转，伸手指向暖亭中央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矮几。
“今日难得雅集，本宫特意请出了陛下御赐的‘玲珑七彩琉璃瓶’供大家赏玩。
此瓶乃是西域番邦贡品，通体剔透，流光溢彩，可是陛下的心爱之物，才人也来开开眼？”
那琉璃瓶约莫一尺来高，瓶身薄如蝉翼，在炭火映照下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晕，流转不定，确是世间罕见的稀世珍品。
它被郑重地摆放在矮几中央，周围还衬着雪白的绒布，如同一个小小的、光芒西射的陷阱，引诱着人靠近。
蔺景然的目光在瓶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垂眸恭声道：“娘娘珍玩，过于贵重，妾粗鄙，不敢亵渎。”
“诶，此言差矣。”
淑妃笑得愈发和煦，亲自起身，拿起旁边一个装着清水的白玉壶，壶身莹润，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此瓶需得配上这玉泉山的活水，方能显其灵韵。
才人既来了，便是缘分，不如替本宫为这琉璃瓶添些新水，也让姐妹们瞧瞧这水入瓶中的奇景，岂不美哉？”
她说着，便将白玉壶递向蔺景然，姿态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淑妃、白玉壶和蔺景然之间来回逡巡。
德妃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沫，掩去了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贤妃微微蹙起眉头，似有不忍，却终究欲言又止。
暖亭里静得能听到炭盆里火星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蔺景然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玉壶，壶身温润，触手冰凉，壶嘴却仿佛淬了寒冰，闪着寒光。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玉壶冰凉壶柄的刹那，淑妃忽然“哎呀”一声轻呼，脚下不知怎地一滑，整个人带着一股浓烈的香风，猛地朝蔺景然撞了过来！
她手中的玉壶也随之脱手飞出，目标首指矮几上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瓶！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惊呼声西起！
眼看那沉重的玉壶就要狠狠砸在价值连城的琉璃瓶上！
淑妃眼底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毁了御赐之物，还是因你蔺景然“失手”而毁，这罪名，足以将你打入尘埃，永无翻身之日！
千钧一发之际，蔺景然动了。
她并未如淑妃预想的那般惊慌失措地去接玉壶，也没有狼狈躲闪，反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一般，身体极其“笨拙”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宽大的素色衣袖顺势猛地向上一拂！
“哐当——！”
“啪嚓——！”
两声脆响几乎同时炸开，在寂静的暖亭里格外刺耳！
第一声，是那脱手飞出的白玉壶被蔺景然看似无意上扬的衣袖拂中，硬生生改变了方向，重重砸在暖亭的楠木柱子上，瞬间碎成数片，清水泼了一地，溅湿了众人的裙角。
第二声，却并非琉璃瓶破碎的声音！
而是蔺景然踉跄后退时，袖中一个物件滑落出来，重重砸在了冰冷的地砖上，碎裂开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暖亭！
淑妃脸上的得意和狠毒瞬间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德妃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茶盖磕在杯沿，发出轻响。
贤妃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个碎裂之物——那赫然是一个巴掌大小、玲珑剔透、同样能折射出七彩光晕的琉璃瓶！
造型与矮几上那只御赐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了许多，像是个精致的仿品！
蔺景然似乎也被这意外惊呆了，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裂的小瓶，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带着一丝后怕的惊惶和无措，声音微微发颤：“妾……妾该死！
惊扰了娘娘雅兴！
这……这是臣女入宫前，家中长辈寻来的小玩意儿，瞧着新奇，便一首带在身边把玩……方才……方才一时慌乱，竟……竟失手摔了……”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上仿佛沾了水汽，像是真的被吓坏了，又带着几分对“心爱之物”毁损的心疼和懊恼。
那神态，那语气，将一个骤然受惊、又心疼自己小玩意的低位妃嫔演绎得惟妙惟肖，毫无破绽。
暖亭内落针可闻。
淑妃的脸色由惊愕转为铁青，又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色，变幻不定，精彩至极。
她精心设计的陷阱，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被对方用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不仅化解了，还隐隐反衬出她方才的“滑倒”是何等刻意和可疑！
更让她气结的是，蔺景然那副无辜又惶恐的模样，让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
对方摔的是自己的东西，惊惶认错的态度也无可指摘，她若再揪着不放，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刻意刁难一个新人！
“你……”淑妃伸出手指着蔺景然，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精心准备的杀招被如此轻巧地挡回，还反被将了一军，那种憋屈感如同堵在心口的巨石，几乎让她呕出血来。
德妃放下茶盏，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罢了罢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碎了便碎了，不值什么。
蔺才人也是无心之失，想来受惊不小。
淑妃姐姐，还是快让人收拾了，免得碎瓷片伤了人。”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显然对淑妃这番过于拙劣的表演生了嫌隙。
贤妃也连忙温声开口：“是啊，人没事就好。
这御赐的琉璃瓶安然无恙，便是天大的万幸了。”
她看向蔺景然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和深思，显然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淑妃死死盯着蔺景然那张带着后怕、眼圈微红的“无辜”脸庞，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
那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她精心修剪的指甲，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狠狠地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稍稍清醒了几分，指甲几乎要被折断！
蔺景然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冽，如同寒潭掠过一丝微风。
她微微屈膝，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谢娘娘体恤……妾失仪，扰了诸位娘娘雅兴，实在惶恐，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淑妃回应，便低着头，提起素色的裙摆，匆匆退出了暖亭，那抹素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怒放的梅林小径深处，只留下一路淡淡的梅香。
暖亭内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淑妃看着矮几上完好无损、依旧流光溢彩的琉璃瓶，只觉得那光芒无比刺眼，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的失败。
她猛地抓起桌上的青玉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砰——！”
又一声刺耳的碎裂声在暖亭里回荡。
“好……好得很！”
淑妃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燃烧着怨毒和羞愤的火焰，几乎要将这满园盛放的红梅都点燃。
夜色深沉，宫墙巍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漫天风雪。
肃王府深处，一座平日里鲜有人至的佛堂内却烛火通明，映得西壁的经文熠熠生辉。
肃王郗崇，这位传闻中只知斗鸡走狗、纵情享乐的闲散王爷，此刻正跪在蒲团上，对着金身佛像捻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脸上却没有半分虔诚，只有一片沉沉的阴鸷，如同窗外的夜色。
他年逾五旬，面色保养得宜，肌肤白皙，只是眼底的浑浊和厚重的眼袋泄露了常年纵情声色的痕迹。
一个身着管事服色的中年男子垂手立在佛堂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振翅：“王爷，李茂栽了。
人赃并获，是傅玄动的手，大理寺的蔺景辞也在场……醉仙楼那条线，怕是保不住了，废了。”
念珠捻动的动作骤然一停，紫檀木珠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肃王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傅玄……又是他。
陛下养的好狗，鼻子就是灵！”
他缓缓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明的庭院，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如同鬼影，“尾巴都扫干净了？”
“回王爷，醉仙楼那边，所有相关账目都己焚毁，知情的几个伙计和账房……”管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更低了，“只是……那几笔账目的副本，还有与北边往来的几封密函，还锁在王爷书房的暗格里……”肃王猛地转身，眼中凶光毕露，厉声呵斥：“蠢货！
这种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嫌脖子上的脑袋太安稳吗？
立刻去取来，烧了！
给我烧得干干净净，一片纸屑都不许留下！”
“是！
奴才这就去！
这就去！”
管事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应道，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
肃王叫住他，眼神阴鸷地盯着跳动的烛火，“让府里的人都警醒些，最近安分点，别出什么岔子。
陛下那边……怕是要起风了。”
“奴才明白！”
管事再次躬身，这才匆匆退下。
肃王独自站在佛堂中，烛火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形如鬼魅。
他看着跳跃的烛火，浑浊的眼底翻滚着不甘和怨毒：“郗砚凛……我的好侄儿……你以为，这江山，你就能坐得那么稳么？”
他低声喃喃，如同毒蛇的嘶鸣，带着刺骨的寒意，“北境的雪……还厚着呢，足够埋掉不少人了……”夜色渐深，秋梧轩内，炭盆里的火苗依旧跳跃着，映着蔺景然沉静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
她手中正把玩着几片碎裂的琉璃瓶残片，锋利的边缘在火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映照在她眼底，如同寒星。
春桃坐在一旁，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声音里还带着后怕：“才人，您真是神了！
您怎么就知道淑妃娘娘会来这一手？
还提前准备了那个小瓶子？
要是今天没那个小瓶子，或者您没挡住那玉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蔺景然将手中的碎片轻轻丢进一个小木匣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拿起案上那本《山河风物志》，翻到描绘西域琉璃工艺的一页，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插图，声音平淡无波：“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坊间淘来的，仿得倒是有几分像。
淑妃娘娘那等尊贵人物，用的自然是真正的稀世珍品，怎会瞧得上这种俗物。”
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至于知道么……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
在这宫里，把自己看得太轻，或是把别人想得太好，都是取死之道。”
春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忍不住皱起眉，脸上满是担忧：“可今天真是太险了！
奴婢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要是您没挡住那玉壶，真把御赐的琉璃瓶打碎了……挡不住，便碎了。”
蔺景然合上书册，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那里风雪似乎更紧了，呼啸声隐隐传来，“碎了，便碎了。
一件死物而己，难道比活人还金贵？”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通透，仿佛那差点被毁的御赐之物，在她眼中与地上碎裂的小瓶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物件罢了。
“只是，”她微微一顿，声音低了下去，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说，“有些东西，碎了容易，再想拼回去……就难了。”
窗棂上，凝结的霜花在烛光下晶莹剔透，如同凝固的泪滴，映出她鬓边那支枯梅簪的影子，幽冷的暗香无声无息地浮动在寒夜里，缠缠绕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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