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店里买来的最小尺寸的奶油蛋糕,此刻正端端正正地摆在夏家那张有些油腻的折叠饭桌中央,劣质的甜腻香气固执地钻进鼻腔。
夏晴抿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将第十一根彩色蜡烛插进柔软的奶油层里。烛火跳跃,在她过分安静的瞳仁里投下两簇微弱而执拗的光点。
十一岁,她在心里默念,指尖因为用力捏着那根细细的火柴而微微发白。
“哧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猛地撕裂了这片刻的凝滞。厨房门被粗暴地撞开,浓烈的酒气像一堵无形的墙,比人更快地涌了进来。
夏晴的妈妈—张丽,脚步虚浮地晃了出来,手里还拎着半瓶廉价白酒。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桌上的蛋糕,那点微弱的烛光似乎瞬间点燃了她眼底的浑浊风暴。
“嗬!”
她喉咙里滚出一个含混又刻薄的音节,嘴角歪斜着向上扯,“赔钱货!你也配点蜡烛过生日?你当你是什么金贵玩意儿?”话音未落,她那只抓着酒瓶的手已经蛮横地挥了过来。夏晴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狠狠撞在桌沿上。
“哐当——哗啦!”
折叠桌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桌面猛地向一侧倾斜,那个小小的、承载着夏晴仅存一点希冀的奶油蛋糕,连同上面摇曳的十一簇火苗,毫无抵抗之力地摔向冰冷的水泥地面。粉白的奶油和黄色的蛋糕胚瞬间糊成一滩狼藉,破碎的蜡烛滚落开去,像被踩灭的卑微愿望。
夏晴的身体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个瞬间冲上头顶,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出来的呜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支撑。
“哈哈哈!姐的蛋糕飞喽!爆炸!嘭嘭嘭!”尖锐刺耳的童音紧接着响起。
八岁的夏彦东,夏晴的亲弟弟,正兴奋地举着一把塑料玩具冲锋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地上那摊黏糊糊的奶油废墟,嘴里发出模拟的枪炮声。 他一边“开火”,一边蹦跳着,小脸上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快乐,对姐姐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地上那摊狼藉视若无睹。他穿着崭新的卡通T恤,是妈妈昨天刚买的。
张丽摇摇晃晃地站稳,浑浊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那里面翻涌的戾气奇迹般地沉淀下去,被一种近乎溺爱的浑浊温柔取代。
“哎哟,东东真厉害!打得准!”她打着酒嗝,伸手想去揉儿子的头发,完全无视了旁边像根木头一样杵着的大女儿,更无视了脚下那摊刚刚被她亲手摧毁的东西。
夏晴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那堆粉白黄相间的污渍上。烛火早已熄灭,融化的蜡油混在奶油里,像凝固的眼泪。
她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壳子正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包裹住她的四肢,她的躯干,最后试图封住她的呼吸,耳朵里嗡嗡作响,妈妈含混的斥骂和弟弟兴奋的枪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毛玻璃。
她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让她抓住、让她确认自己还在“这里”的东西。
手指颤抖着,几乎是本能地探向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衣领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那点冰凉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正在她周身蔓延的僵硬麻木,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那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蝴蝶发卡。翅膀上镶嵌着几颗细碎廉价的“水钻”,在昏暗的灯光下,努力折射着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芒,这是爸爸留下的 唯一的东西。
在她更小、记忆更模糊的时候,那个男人似乎曾笨拙地把它别在她稀疏的头发上。后来,他就消失了,像一滴水蒸腾在夏日的烈日下,只留下这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件,还有妈妈日复一日累积的怨恨——仿佛他的逃离,全是夏晴这个“拖油瓶”的过错。
这枚发卡,是她贫瘠世界里,唯一被允许拥有的、属于过去的微弱印记,是她贫瘠心灵里,最后一点关于“被爱过”的、虚幻又固执的证据。
她把它攥得那么紧,蝴蝶翅膀尖锐的边缘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掌心传来的锐痛,奇异地压下了喉咙里那股翻涌的酸涩和眼眶的灼热。
不能哭,哭只会招来更猛烈的风暴。她只是更用力地低下头,让过长的刘海彻底遮住眼睛,遮住里面那片迅速冻结的荒原。
那摊碎裂的蛋糕糊在地上,像她同样被碾碎、踩进泥里的十一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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