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方,蝉鸣像是浸了油的棉絮,黏稠又固执地塞满每一个角落。傍晚六点,
天色将暗未暗,是一种暖昧的,掺了灰的蓝。空气里的热度非但没有消退,
反而变本加厉地从地面、从墙壁蒸腾起来,裹着塑胶跑道被炙烤一天后的怪异气味,
还有女贞树篱过于甜腻的花香。我讨厌这种天气。它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让汗水黏住校服衬衫,让心跳都变得拖泥带水。我更愿意把自己藏在教室最后一排,
或者图书馆最靠里的、堆满过期杂志的书架后面,那里光线昏暗,
灰尘在仅有的光柱里缓慢浮沉,能让我这种人生出一种安全感和优越感。低调,或者说,
隐匿,是我的生存法则。所以,当我为了躲开操场上那群追逐打闹、浑身汗臭的男生,
而选择绕道实验楼背后那条荒废的小径回宿舍时,我满心以为能收获片刻安宁。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她蹲在废弃音乐教室那扇生锈的铁门外,背对着我,
瘦削的肩胛骨像两片即将刺破薄薄夏衫的蝶翼。橙红色的烟头在她指间明明灭灭,
一缕稀薄的、带着奇异辛辣味的青烟,袅袅地升腾,混入暮色。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脚边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罐,铝制的罐身凹陷下去,反射着一点残光。我僵在原地,
胃里一阵不适的翻搅。抽烟的女生。在我那套刻板而谨慎的认知里,
这几乎可以和“麻烦”划上等号。我下意识地想后退,鞋底却碾过一颗碎石,
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猛地回过头。那是一张极其生动的脸。皮肤很白,
在昏暗光线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眼睛很大,瞳仁是清凌凌的琥珀色,
此刻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直直地戳过来。嘴唇薄,嘴角天然地上翘,
即使不笑也带着三分嘲弄。她的头发不长,刚到下巴,乱糟糟的,像是用手随意抓挠过。
“看什么看?”她的声音不算清脆,有点沙,像含着沙粒。我语塞,脸上迅速烧起来。
一种被冒犯,却又无力反击的窘迫攫住了我。我抿紧嘴唇,打算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喂,
”她却站起身,拦在我面前。她比我矮大半个头,但气势迫人。
那股辛辣的烟味混杂着一点清甜的果香,不由分说地钻进我的鼻腔。“新生?
”我不情愿地点点头。“怪不得一脸‘好学生’的呆样。”她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
动作熟练得刺眼。“哪个班的?”“……高一三班。”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哦,
”她拉长声调,上下打量我,那目光像X光,让我无所适从。“名字?”“……高凡飞。
”回答之后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告诉她?“高凡飞,”她重复一遍,点点头,
像是把这个名字登记在了某个无形的册子上。“我叫沈晚。晚上的晚。”沈晚。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我立刻压制住了这点波动。沈晚,抽烟,我行我素,出现在这种地方。
所有元素都指向我该远离的那类人。我喜欢秩序,讨厌意外。而她,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意外”。“没事我走了。”我硬邦邦地说,试图从她身边绕过去。
她却侧身让开了,只是在我经过时,
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图书馆西北角那排《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夹了东西,
算给你的见面礼。”我没回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但那个沙哑的声音,
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却像鬼魅一样跟了我一路。第二天,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图书馆。
西北角。那里果然立着几排高大、陈旧的书架,蒙着厚厚的灰尘,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的味道。这里是存放过期报刊和无人问津的经典名著的地方,
平时罕有人至。《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我找到了那套深蓝色布面精装的书,
抽出了第一卷。书很沉,封面边缘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硬纸板。我犹豫了一下,
翻开了书页。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粗糙的纸片滑落出来。我弯腰捡起。展开。
是一张乐谱的手稿。用钢笔抄录的,音符飘逸甚至有些潦草,标题的位置,
用力地写着一个单词:Tango。探戈。乐谱的右下角,用同样的钢笔,
画了一个小小的、简单的图案:一颗被箭矢贯穿的星星。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
环顾四周。寂静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阳光透过高窗,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
灰尘在其中疯狂舞动。除了我,没有别人。她把这张乐谱叫做“见面礼”?什么意思?
一个恶作剧?我把乐谱夹回书里,将书塞回原位,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但那个探戈的旋律标题,和那颗被箭射穿的星星,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我又去了那里。说不清是出于一种求证的心理,
还是某种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空空如也。
那张乐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我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就在我对着空书架发愣时,一阵极轻微的、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从图书馆连接着的老艺术楼方向飘了过来。声音很微弱,若非此地绝对寂静,几乎无法察觉。
是那首探戈。我的脚像被什么牵引着,循着琴声走去。老艺术楼的音乐教室,门虚掩着。
我推开一条缝。沈晚坐在那架布满灰尘的旧钢琴前,背挺得笔直。
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那首探戈从她指尖流淌出来,
比乐谱上静止的音符要鲜活、饱满一百倍。节奏鲜明,旋律里带着一种哀伤的激情,
像是在诉说一个古老而炽热的故事。夕阳的金辉透过满是污渍的玻璃窗,
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给她乱糟糟的短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微仰着头,闭着眼,
完全沉浸在音乐里,侧脸的线条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一曲终了,
余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她放下手,静静地坐了几秒,
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偷听可不是好习惯,高凡飞同学。”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板发出吱呀的声响。“你怎么知道是我?”“脚步声。”她转过身,
嘴角噙着那抹惯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像猫一样,又轻又犹豫。”我无法反驳,
只好把注意力转向钢琴:“你弹的是什么?
”“《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遥,”她说,“一首探戈。喜欢吗?
”“……还行。”“只是还行?”她挑眉,“真没品味。”她拍了拍身边的琴凳,“过来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琴凳很窄,我们的手臂几乎挨在一起。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特有的、混合了淡淡烟草和果香的气息,
这次还夹杂了旧钢琴松木和灰尘的味道。“你会弹钢琴?”“不会。”她答得干脆,“瞎弹。
”瞎弹能弹出这样?我是不信的。但她显然不愿多说。“那张乐谱……”我忍不住问。
“扔了。”她轻描淡写,“本来就是随手画的。”“为什么给我?
”“觉得你需要一点……刺激。”她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近距离地看着我,
里面跳动着狡黠的光,“你活得太规矩了,高凡飞。规矩得像一张复印纸。
”这句话刺伤了我。我猛地站起来:“我不需要你来评价我怎么活。”她也不生气,
只是仰头看着我,笑:“看,这就刺激到了。”我转身想走。“喂,”她在身后叫住我,
“想学探戈吗?”我停住脚步,怀疑自己听错了。“探戈?”“嗯。”她站起身,
走到教室中央,那里有一小片空地。她张开手臂,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下巴微扬,
眼神里带着挑衅和某种不容拒绝的魔力,“敢吗?”那一刻,我忘了她的烟,她的酒,
她的不羁,她所有让我感到尴尬和抗拒的特质。我只看到夕阳下她闪闪发光的眼睛,
和那个仿佛蕴含着整个未知世界魅力的邀请。心底某种被压抑已久的东西,蠢蠢欲动。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回去,把手放在了她的掌心。她的手很凉,手指纤细却有力。
她引导着我的另一只手放在她背后肩胛骨下方,她的手掌则轻轻搭在我的肩胛位置。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传来,我的身体瞬间僵硬。“放松点,
”她低声说,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探戈不是打架。跟着我的节奏。
”她开始哼唱那首《Por Una Cabeza》,用她沙哑的嗓音。然后,
她带着我移动。前进,后退,旋转。我的动作笨拙得像只刚学会走路的企鹅,
好几次踩到她的脚。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耐心地,甚至可以说是专注地引导着我。“对,
就是这样……侧身……眼神,看着我,别躲……”在她的引领下,我渐渐放松下来。
身体的律动开始契合音乐的节拍。那种感觉很奇怪,仿佛不是我在跳舞,
而是舞蹈通过她的身体,流入了我的四肢百骸。我们在满室尘埃和金色夕阳中旋转,
像两个被遗忘在世界角落的孤独灵魂,偶然相遇,用这种方式取暖。那一刻,图书馆的沉闷,
操场的喧闹,以及我那个小心翼翼、力求低调的世界,都远去了。从那以后,我和沈晚之间,
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联系。我们经常“偶遇”。在图书馆那排书架后,
她有时会塞给我一本封面怪异的小说,或者一盘她翻录的磁带,里面是吵死人的摇滚乐。
在放学后空旷的音乐教室,她弹那首永不厌倦的探戈,或者别的什么曲子,
而我则坐在窗台上,看着她的背影,听着那些或激昂或忧伤的旋律。偶尔,
我们会爬上教学楼那扇被锁住、但她总有办法弄开的天台。天台是她的地盘,
也是我的秘密花园。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甚至远处城市的轮廓。
她喜欢坐在天台边缘,双腿悬空在外面晃荡,看得我心惊胆战。她就在那里抽烟,
指着远处某栋建筑,或者天空飞过的鸟,说一些天马行空的话。“你看那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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