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更鼓未散，姜府上空却像被浓墨泼过，星月无光。
前院灯火早被狂风卷灭，只余几处灯笼在檐角挣扎，发出“噗噗”的闷爆声，像垂死鸟雀扑棱翅膀。
血腥味顺着回廊蜿蜒，所过之处，花叶瞬息焦黄——那是沈无雪身上毒雾的余韵，仍在吞噬生机。
产房屋顶破开一个大洞，碎瓦、断梁散落一地。
沈知微安静地躺在血泊中央，双手保持向外环抱的姿势，仿佛仍托着那团消逝的金光。
霜白长发铺成扇形，与身下赤红形成刺目对比。
她胸口再无起伏，可唇角笑意未散，像对自己、对世界，都己交出最妥帖的答案。
姜衡跪在妻子身畔，臂弯里抱着刚出世的婴儿。
小东西不足五斤，胎发被血黏成绺，却睁着一双极黑极大的眼，倒映父亲扭曲的面孔，也倒映破屋顶上那轮重新露头的血月。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像在审视陌生的尘世。
偶尔，小嘴蠕动，发出极轻的“咕”声，像吞咽，也像叹息。
“知微……”姜衡终于找回声音，却嘶哑得不像人声。
他伸手去抚妻子的脸，指背在半途剧烈颤抖，迟迟不敢落下。
一滴泪砸在婴儿额头，小小的身子似乎被烫到，猛地一颤，随即——一声啼哭，清亮如碎玉坠盘，划破死寂。
哭声出口的瞬间，姜衡仿佛被雷击中，霍地抬头。
他看见婴儿右眼瞳仁深处，有一道极细极亮的金线，正随着啼声一明一灭，像心脏跳动的频率。
那金光他太熟悉——方才，正是这道光，震飞了沈无雪，也带走了妻子的命。
“阳脉……”姜衡喃喃，悲喜交加。
喜的是女儿承袭母志，悲的是，从今往后，整座大胤都将因这道光而追杀她。
他解下外袍，将婴儿层层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随后俯身，在妻子冰冷的额头印下一吻，像许下最后一个承诺。
“我会让她活下去，哪怕与天下为敌。”
话音未落，屋外忽传脚步杂沓，似有数十人正逼近。
姜衡眼神一凛，拔剑而起。
火光从廊尽头亮起，映出铠甲冷辉——皇城禁军，竟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为首之人，银盔朱缨，腰悬鎏金令，正是御前副统领：谢无咎，皇帝心腹。
“帝师！”
谢无咎在十步外停住，拱手，目光却越过他，落在血泊中的沈知微，眉心微跳，“奉圣上口谕，姜府谋逆，就地格杀，鸡犬不留。”
“谋逆？”
姜衡冷笑，剑尖垂地，血珠顺着槽纹滴落，“姜氏三代帝师，今夜却成逆贼？
谢统领，你看清楚，这里死的是我的妻子，不是你们的敌人！”
谢无咎不语，抬手。
禁军弓弦齐响，寒星点点，对准产房残门。
空气像被拉到极致的丝，一触即断。
就在此时，一声轻笑插入——“谢统领，何必动怒？”
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韵律，像毒蛇滑过琴弦。
人群自动分开，沈无雪缓缓走来。
她换了一身素白纱衣，衣角绣着缠枝毒藤，脸上黑斑己褪，只剩颈侧一道浅浅金痕，像被阳光灼过的痕迹。
她抬手，指尖把玩着那柄淬毒银刃，刃口在火光下泛着幽蓝。
“姜府确有逆贼，”她停步，与姜衡对视，唇角弯成温柔弧度，“便是此人——姜衡。
他勾结先太子余孽，妄图以妖胎乱我大胤血脉。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沈无雪！”
姜衡目眦欲裂，剑锋首指，“你弑姐杀侄，天理不容！”
“嘘——”沈无雪竖起一指，轻轻吹了口气，毒雾随风飘散，离得最近的数名禁军顿时捂喉倒地，脸色青紫。
她仍是笑，“姐夫，话不能乱说。
你瞧，连老天都帮我。”
谢无咎皱眉，显然对沈无雪的毒有所忌惮，但他更在意任务。
他抬手，正欲下令射杀，忽听远处传来一声苍老低喝——“慢！”
人群再次分开，一名佝偻内侍扶着拐杖，缓步而来。
他鬓发如雪，面白无须，眼底却闪着精光，正是御前秉笔太监：曹瑾。
曹瑾停步，先对沈无雪欠身，随后展开手中黄绫，尖声宣读：“圣上口谕：阳脉现世，关乎国祚，留妖女一命，余者——杀无赦。”
杀无赦三字落地，如冰坠玉盘，清脆却刺骨。
姜衡心头一沉，低头看向怀中婴儿。
小小婴孩竟在此时止住啼哭，右眼金线大亮，像回应命运的宣判。
沈无雪笑意更深，指尖银刃一转，遥遥指向姜衡心口，轻声道：“姐夫，把孩儿给我，我保你全尸。”
姜衡没有回答。
他低头，在女儿耳边低语一句无人能听清的话，随后——轰！
产房后侧壁板突然炸裂，木屑纷飞中，一道黑影抱着婴儿破窗而出，快若闪电。
沈无雪笑容一僵，怒喝：“追！”
身形己化作一道白烟，紧随而去。
谢无咎愣了半息，猛然挥手：“放箭！”
霎时，万箭齐发，夜空被寒光切割成碎片。
黑影却似早有预判，脚尖点过梨树残桩，借力拔起三丈，箭矢尽数钉在树干，嗡嗡颤抖。
月光下，终于看清那人——他一身夜行衣，面覆黑铁鬼面，竟是先太子旧部标志：鬼面骑！
姜衡站在破窗边，望着那道身影远去，嘴角溢出鲜血，却露出释然笑意。
他转身，挡在门前，长剑横胸，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禁军，轻声道：“来吧，我妻己逝，我女己活——姜衡，死得其所。”
箭雨、毒雾、刀光，交织成一张巨网，将整座院落吞没。
远处，鬼面骑抱着婴儿掠过屋脊，脚步忽踉跄——他低头，看见襁褓中婴儿右眼金光大盛，竟照得自己指骨透明。
更骇人的是，金光里，似有极细的黑线，正顺着婴儿肌肤爬向自己手腕，像活物。
“这……是什么？”
他惊疑未定，前方夜色中，忽有白影飘然落下，拦住去路。
沈无雪衣袂飞扬，指尖银刃滴落毒液，在瓦面蚀出细小黑洞。
她抬眼，笑意温柔，声音却像毒蛇钻入耳蜗——“把孩子给我，或者——你亲手看着她炸成血花。”
鬼面骑后退一步，脚跟己抵檐角。
襁褓中，婴儿忽然弯唇，露出无牙的笑窝。
下一瞬，她右眼金光骤缩，化作一点漆黑，像深渊睁开——轰隆！
远处，姜府方向，一道赤红火柱冲天而起，照得半边夜空血红。
爆炸声滚滚，似地狱开门。
沈无雪脸色终于变了，她回头，瞳孔映着火光，第一次失去笑容。
火光背后，无人看见，一缕极淡的金烟，从废墟中升起，穿过火舌、穿过箭雨，悄然没入婴儿眉心。
襁褓里，小小的女婴轻轻“咕”了一声，像在吞咽，又像在叹息。
而这一点金烟，将把她送往更深的黑暗，或更灼目的光明——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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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小嘴蠕动，发出极轻的“咕”声，像吞咽，也像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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