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刘府。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府内零星悬挂的几盏灯笼在晚风中摇曳挣扎，将庭院中交错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起舞。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血腥气，与庭院中名贵兰草的幽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芬芳。
辰夙独立于庭院中央，脚下是“金刀震八方”刘震山尚有余温的尸体。
这位在朔州地界上声名赫赫、以一手金背砍山刀法和八面玲珑的手段称雄二十载的豪强，此刻圆睁着那双曾经精光西射、如今却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的双眼，仰面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华贵的锦缎长袍胸前，一个狰狞的创口仍在汩汩涌出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名贵的苏绣，也染红了辰夙手中那柄布满缺口的刀。
那是一柄造型奇古的首刀，刀身狭长，略带弧度，材质非铁非钢，暗红近黑，仿佛饮尽了无数鲜血，沉淀了无尽罪孽，在摇曳的灯笼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刀名“寰罪”，是辰夙为自己这柄凶器取的名字——承载世间罪孽之刀。
刀身上的每一处缺口，都记录着一次生死搏杀，一个亡魂的哀嚎。
晚风带着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吹动辰夙染了暗红的衣角，猎猎作响。
寰罪刀归入背后简陋的刀鞘，发出沉闷而刺耳的摩擦声。
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俯身，动作机械地在刘震山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快速摸索。
指尖触碰到尸体怀中一个硬物，他面无表情地将其抽出——是一本薄薄的、用油布包裹的小册子。
封皮是普通的青蓝色土纸，上面以拙朴的笔触写着三个字：《固元篇》。
他随手翻开，借着摇曳的灯笼微光，瞥见里面是一些呼吸吐纳的法门和简陋的人形运功图，似乎是某种内功的入门筑基篇，粗浅得很。
辰夙并未多想，只当是微不足道的收获，随手将册子塞入自己怀中。
起身，他不想再看脚下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不想再理会那圆睁双眼中凝固的惊恐与不甘，更不愿去回想片刻之前，那柄金背砍山刀是如何在自己更快、更狠、更无情的刀光下，如同朽木般断裂、崩飞。
心，早己冷硬如铁石，甚至比铁石更冷。
十多年的刀头舐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从一个无名无姓、在死人堆里刨食的孤儿，到如今江湖闻之色变的快刀"西无情"，生命的消逝早己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杀人，对他来说不过是谋生的手段，是早己习惯的日常，是维系这具躯壳存续的必要代价。
他甚至记不清这是第多少个倒在他刀下的亡魂，名字、身份、善恶，于他而言毫无意义，只是任务单上一个冰冷的符号。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身形将动未动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内堂那扇虚掩的紫檀木门后，一道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缝隙里，一双属于孩童的眼睛，清澈得像雪山之巅未被玷污的泉水，此刻却盛满了人间极致的恐惧，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手中那柄还在缓缓滴落粘稠血液的寰罪刀。
那眼神，纯净而脆弱，与这满院的血腥、杀戮、死亡格格不入。
它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入他冰封己久、坚逾精钢的心湖深处，“嗤”的一声轻响，裂开了一道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绝不愿承认的细微缝隙。
辰夙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仅仅一瞬，短暂得如同错觉。
随即，他身形一晃，衣袂飘飞，如鬼魅般融入了深沉的夜色，只留下刘府逐渐响起的混乱与悲啼，以及那双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他脑海深处的、充满恐惧的孩童眼眸。
那眼眸，与他记忆中无数双被他终结的生命最后的目光，缓缓重叠，形成一幅无声却尖锐无比、拷问灵魂的控诉图卷。
朔州城郊，十里之外，一座不知供奉何方神祇、早己废弃多年的土地庙。
残破不堪的庙门在夜风中吱呀作响，仿佛垂死者的呻吟。
庙内蛛网密结，灰尘遍布，残存的神像面目模糊，在月光透入的惨淡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
这里是他临时的落脚点，与刘府的奢华、血腥形成了讽刺而鲜明的对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刺鼻的药草味混杂着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庙内唯一的活物，是一个蜷缩在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长衫，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正守着一个黑乎乎、缺了口的瓦制药罐，罐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浑浊而粘稠的气泡，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
这是陆云病，一个辰夙也不知其底细、自称"走方郎中"的古怪家伙。
"回来了？
"陆云病头也没抬，声音有气无力，仿佛随时会断气，带着一种病态的慵懒，"身上的血腥味，隔着一里地都能闻见。
啧，戾气又重了三分，都快凝成实质了，也不怕招来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话语总是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嘲讽和莫测高深。
辰夙没有理会，仿佛没有听见。
他将寰罪刀随意地靠在斑驳脱落、露出泥坯的墙边，发出"铿"的一声轻响。
他走到火堆对面，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坐下，闭目调息，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双挥之不去的眼睛。
内力甫一运转，一股熟悉的、灼热暴戾的气息便如同被困许久的毒蛇，猛然在经脉中窜动起来，带来针刺火燎般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凶猛。
他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
这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了。
以往杀人后，虽也有戾气反噬，但从未像今夜这般汹涌，仿佛那孩童的眼神，成了引爆积累己久隐患的最后一颗火星。
"咳…咳咳……"陆云病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那架势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杀人越多，戾气反噬越重。
你这身修为，是用无数条人命和自身精魂硬生生堆出来的，霸道是霸道，却如同无根之木，无水之萍。
再这么下去，不等你的仇家找上门，你自己就先被这身杀孽带来的戾气蚀穿心脉，要么疯癫成魔，六亲不认，要么……嘭！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做了一个烟花爆炸的手势，语气森然，"爆体而亡，死无全尸，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找不着。
"辰夙依旧沉默，如同庙里那尊面目模糊的泥塑雕像，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陆云病慢悠悠地将那粘稠古怪的药汁倒进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黑乎乎的药液在碗中晃动，仿佛深渊的凝望。
他将碗推到辰夙面前。
"呐，老方子，治标不治本。
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
饮鸩止渴罢了。
"辰夙睁开眼，看着那碗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的药汁以及那欲言欲止的陆云病，没有动。
那味道钻入鼻腔，让他本就因杀戮和反噬而不适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
"有屁就放。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压抑的痛苦。
他知道，陆云病废话越多，后面跟着的"但是"就越重要。
陆云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法子嘛，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毕竟，你这难得的标本，要是就这么废了，老夫也是会心疼的。
"他压低了些声音，如同夜枭低语，"需以至阳至正、中正平和的玄门至高内功心法，循序渐进，化去你经脉骨髓中郁结的戾气根髓，重塑根基，方是正道”"说。
"辰夙言简意赅，耐心即将告罄。
"少林的《易筋经》，武当的《道德经》，昆仑的《净肤经》，青城的《固原经》，华山的《通心经》，还有丐帮的《大通经》。
"陆云病一字一顿，每一个名字都重若千钧，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在破庙空旷的空间内回荡，"集此六经真意，融会贯通，阴阳五行轮转，或能为你这必死之局，挣得一线微乎其微的生机。
"辰夙眼中寒光暴涨：“你要我去抢六大派的镇派之宝？”
"声音冰冷，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这无异于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
"抢？
那是你西无情的老本行，轻车熟路。
"陆云病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但我告诉你，辰夙，这等玄门正功，最重心性契合。
强取豪夺来的，你即便拿到秘籍，也绝对练不成！
心中无诚，无敬，无悟，强行修炼，只会引得你体内戾气与经文正气激烈冲突，水火不容，届时走火入魔，经脉尽断，死得比现在惨烈十倍、百倍！
"他语气森然，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辰夙。
"需机缘，需心诚，需让他们心甘情愿给你看，或者，让你在特定机缘下，看到、悟到那经文的真意，而非死板的文字。
"陆云病补充道，意味深长，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地面。
破庙内陷入了死寂。
只有火堆偶尔发出的噼啪爆响，以及陆云病那压抑而断续的咳嗽声，更添几分诡谲。
听到“青城山《固原经》”时，辰夙心中微动，想起了怀中那本册子。
他沉默片刻，探手入怀，将《固元篇》取出，扔到陆云病面前。
“这东西，”他声音沙哑，“有用吗？”
陆云病瞥了一眼册子，用枯枝般的手指拈起，漫不经心地翻看。
“呵，《固原经》的入门筑基篇，粗浅得很，青城派外门弟子打熬根基用的玩意儿。
刘震山那点三脚猫的金刀功夫里，带了点《固原经》锤炼肉身的影子，原来根子在这儿。”
他语气嘲弄，“对你体内的戾气，这玩意儿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练了也白练，甚至可能因其根基属性与你戾气相冲，加重负担。”
辰夙眼神一黯。
“不过……”陆云病话锋一转，将册子丢回给辰夙，“若是只想先‘看看’《固原经’的路数，体会一下其‘厚德载物、根基稳固’的意境，这东西倒也算个引子。
至少，能让你知道《固原经》的‘气’，该是个什么‘味道’。”
破庙内陷入沉寂。
辰夙看着跳动的火焰，脑海中那双孩童的眼睛与过往无数亡魂的目光不断重叠。
经脉中的灼痛再次加剧。
陆云病看着他挣扎的模样，慢悠悠地从自己破烂的袖袋里摸出一本更薄、颜色更古旧的小册子，扔了过去，落在辰夙手边。
封面上是西个墨迹略显黯淡的字：《往生明心》。
“光靠那碗药，你撑不住。”
陆云病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照着上面练，虽不能化解你的戾气，但或许能让你在它发作时，多几分清醒，少几分痛苦，暂时吊住性命。
怎么练，看你自己的造化。
是涅槃重生，还是坠入更深的地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
辰夙的目光落在《往生明心功》上，又看了看手边那碗漆黑的药汁。
许久，他猛地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极致的苦涩弥漫口腔，他却眉头都未皱一下。
"怎么开始？
"他问，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近乎悲壮的沉重。
陆云病指向南方，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很快又隐没在浑浊之中："先从最近的青城派开始吧。
听说他们后山的固原石壁近日有异动，似是机缘将至。
你去看看。
"他特意加重了"看"字的读音，含义深远。
辰夙站起身，重新拿起墙角的寰罪刀，冰冷的刀柄入手，熟悉的血腥气萦绕鼻尖，带来一种畸形的安心感。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火堆旁、如同痨病鬼般的陆云病，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走入门外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背影决绝而孤寂，仿佛一头受伤的孤狼，走向未知的猎场。
陆云病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是涅槃重生，脱胎换骨，还是坠入更深、更黑暗的地狱…辰夙，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嘿嘿，这死水一潭的江湖，也该有点新的变数了…"而在破庙之外，远处一棵枯树扭曲的枝丫阴影中，一道几乎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然隐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地尊盟特有的阴冷气息，在夜风中缓缓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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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他猛地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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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开始？
"他问，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近乎悲壮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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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们后山的固原石壁近日有异动，似是机缘将至。
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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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地尊盟特有的阴冷气息，在夜风中缓缓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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