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建军,去世三年零七个月了。这事说出来挺丢人,我现在是只鬼,还是只职业敲门鬼。
每天半夜三更挨家挨户敲门,敲够一百下才能下班。这工作说出去都嫌寒碜,
隔壁坟头的老李头是抓替身的,斜对门的张大姐专司托梦,就我,
干着物业保安都嫌麻烦的活儿。更要命的是我这敲门技术,实在拿不出手。
别的鬼敲门是“咚——咚——”,透着阴曹地府的寒气,我这手劲没掌握好,
总敲出“邦邦邦”的节奏,有回三楼的老太太凌晨三点拉开门,
举着锅铲问我是不是收废品的走错门了。“王建军!你昨晚敲的什么玩意儿!
”判官助理小张把投诉信拍在我办公桌上,纸页上还沾着半片烧糊的纸钱,
“302的住户说你敲出《小苹果》的调了,人家正给过世的老伴守灵呢!
”我缩着脖子往工位外瞅,隔壁桌的吊死鬼正用舌头卷着咖啡杯搅拌,
听见这话“噗嗤”一声笑喷了,黑咖啡溅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上,
晕出星星点点的污渍。“笑什么笑!”小张转头瞪他,“你上周把401那姑娘吓进医院,
家属投诉到地府信访办了,这个月绩效扣光!”吊死鬼立刻收了笑,
舌头规规矩矩绕回脖子上,委屈巴巴地扒拉着桌上的考勤表。
我赶紧趁机把投诉信往抽屉里塞,却不小心带出来一沓住户留言,
最上面那张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敲门的师傅,麻烦下次轻点儿,我家猫应激了,
给您留了袋小鱼干,放在门口鞋柜上。”这是502的独居女孩留的。那姑娘胆子大得离谱,
第一次被我敲醒时不仅没哭,反而隔着门跟我讨价还价,说能不能改成凌晨四点敲,
她追剧通常三点才睡。后来她索性每天睡前在门口放瓶冰镇可乐,有时是橘子味的芬达,
上周还留了袋话梅,酸得我牙都快掉了——虽说我现在也没什么牙可掉的。“今天起去培训!
”小张扔给我一本《幽冥界敲门技艺大全》,封面上印着个穿黑袍的鬼举着铜环,
表情严肃得像要去参加葬礼,“再不合格就把你打入畜生道,让你下辈子当啄木鸟!
”培训课在负十八层的会议室,主讲是个清朝的老鬼,据说当年是和珅府上的门房,
敲了三十年门练就一身绝活,能敲出“主子吉祥”“客人到”“有急报”三种不同调门。
他拄着根白骨拐杖,慢悠悠地走到讲台前,黑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串细碎的纸灰。
“敲门前得先观气。”老鬼清了清嗓子,声音像生锈的铁门轴在转,“阳气重的住户要重敲,
震得他们魂魄发颤;有老人小孩的要轻敲,
得像猫爪子挠门;要是碰见本命年的……”我听得昏昏沉沉,正点头哈腰记笔记,
突然听见后排传来“咔哒”一声脆响。转头一看,吊死鬼正偷偷啃着什么,
嘴角还沾着红色的糖渣。“是502姑娘给的话梅糖。”他压低声音凑过来,塞给我一颗,
“酸甜口的,比地府供销社卖的好吃。”我刚把糖含进嘴里,
就被老鬼用拐杖指着鼻子骂:“后排那两个!上课吃什么呢!罚你们去敲殡仪馆的门,
敲够一百扇再回来!”殡仪馆的门是真难敲。红木棺材板厚得离谱,
敲起来“闷闷”的没动静,倒是惊动了守夜的老头。那老头举着电筒绕着停尸房转,
嘴里念叨着“哪个小兔崽子恶作剧”,电筒光扫过我脚边时,我吓得差点钻进旁边的冰棺,
结果不小心碰掉了盖在上面的白布,露出个穿寿衣的老太太,她突然睁开眼瞪我,
说:“小伙子,帮我把假牙递过来,硌得慌。”从殡仪馆回来时天都快亮了,
我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小区飘,路过502门口时,看见鞋柜上果然放着瓶冰红茶,
旁边压着张便签:“今天加班,可能要晚点回来,麻烦敲门时喊我一声,怕听不见。
”我捏着便签站了会儿,忽然听见楼梯间传来脚步声,502的姑娘正背着包往上走,
头发乱糟糟的,眼眶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看见我时明显愣了一下——她是整个小区唯一能模糊看见我的人,用她的话说,
我在她眼里就像“没调清楚焦的老照片”。“今天回来早了点。”她冲我笑了笑,
掏出钥匙开门,“给你留的冰红茶没化吧?”我没敢说话,鬼跟人搭话容易犯忌讳。
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门,踢掉高跟鞋时“哎哟”叫了一声,弯腰从鞋里摸出颗话梅核,
正是我昨晚不小心吐进去的。“你这扔垃圾的技术有待提高啊。”她笑着把核扔进垃圾桶,
转身从冰箱里拿出瓶可乐递给我——虽然我根本拿不住,饮料穿过我的手掌砸在地上,
泡沫“滋滋”地冒出来,在瓷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她蹲下去擦地板,马尾辫垂在肩前,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事。那天我也是这样蹲在地上,给刚买的鱼缸换水,妻子从背后抱住我,
下巴搁在我肩膀上,说等下个月发工资就去拍套全家福。
后来我在加班回家的路上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撞了,再睁眼时就看见小张举着我的死亡证明,
说我阳寿未尽但肉身已毁,只能先干着敲门鬼的活儿等补位。“喂,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502的姑娘突然抬头问我,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我奶奶说能看见鬼的人,
要么是八字轻,要么是……”她的话没说完,楼道里突然传来凄厉的尖叫,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我和她同时往楼梯口看,
只见一个穿白裙的女鬼正掐着301男人的脖子,长发垂下来遮住脸,
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上周刚搬进302的新鬼,
据说生前是被那男人骗了钱,从天台跳下来的。“快跑!”我下意识地想去拉姑娘,
手却径直穿过她的胳膊。她却没动,反而从玄关抄起个鸡毛掸子,
朝着女鬼的方向挥了挥:“放开他!”女鬼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敢跟她叫板,愣了一下的功夫,
301的男人趁机挣脱,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边跑边喊:“杀人啦!有鬼啊!
”“你这人怎么回事!”姑娘叉着腰瞪女鬼,“要报仇也得讲基本法啊,掐脖子多不体面,
去法院告他啊!我认识个律师,打经济纠纷官司可厉害了!”女鬼被她训得莫名其妙,
愣在原地半天,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肝肠寸断,
把积攒了半个月的怨气全哭了出来。我赶紧飘过去拍她的背,却忘了自己是鬼,
手一穿过她的身体,她哭得更凶了。后来还是小张带着地府治安队来解决的,
把女鬼带去做情绪疏导,临走时那姑娘还塞给她一包纸巾,说:“擦擦眼泪,
哭花了妆不好看。”小张临走前瞪了我一眼,却没提投诉的事,
反而塞给我颗水果糖:“502那姑娘是阴阳眼,你悠着点。”晚上敲到502时,
我特意放轻了力道,“笃笃笃”敲了三下就停手。门却“咔哒”一声开了,
姑娘穿着兔子睡衣,手里举着本《刑法》,冲我晃了晃:“我查了,
诈骗金额超过五十万要判十年以上,明天我帮你联系那个律师?”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
突然觉得这敲门鬼的活儿,好像也没那么难熬。第二天培训课,老鬼让我们实操演练,
我对着假门敲出“砰砰——砰——砰砰”的节奏,老鬼难得点了点头:“有点意思,
像大户人家半夜报喜的调门。”吊死鬼在旁边看得眼馋,也凑过来敲,结果绳子没系紧,
脑袋“咚”地撞在门板上,把道具门撞出个窟窿。小张气得脸都绿了,
罚他去敲小区门口的大铁门,敲够一千下才能停。我飘回小区时,
正看见吊死鬼围着铁门蹦蹦跳跳,绳子甩得像跳绳,“哐哐哐”的声响在夜里传出老远。
三楼的老太太又拉开窗户,这次举着的是个扩音喇叭:“收废品的!说了我家没纸壳子!
”502的灯还亮着,我刚飘到门口,就看见她正对着电脑屏幕笑,
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着。屏幕上是聊天界面,她正跟人说:“我们这栋楼有个敲门鬼,
敲得可有意思了,昨天还帮我吓跑了个骗子……”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想敲敲门,
却听见她对着麦克风说:“下周?下周不行哦,我要去给我家敲门师傅上坟。”她顿了顿,
指尖在鼠标垫上轻轻点着:“他叫王建军,三年前的车祸……嗯,人可好了,
就是敲门技术不太行,我得去给他烧本敲门指南。”我愣在原地,
看着她从抽屉里拿出本崭新的笔记本,在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王建军收”,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比任何厉鬼的嚎叫都更让我心头震颤。这时手机突然震动,
是小张发来的消息:“王建军,你阳寿补够了,下周一去投胎。”我低头看着消息,
又抬头望向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门,突然不想走了。或许当只敲不好门的鬼,
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每天凌晨三点,会有人为我留着一盏灯,一杯冰可乐,
还有一肚子没说完的话。今晚的敲门声,我想试试敲出“我在”的节奏。
投胎通知下来的第二天,我去敲502的门时,手差点穿过门板——不是因为我魂体不稳,
是真紧张。门开得比平时快,姑娘举着个粉色的头戴式耳机,
看见我这团“没对焦的老照片”,把耳机往脖子上一挂:“早啊王师傅,今天换荔枝汽水了,
冰镇的。”我没敢动,眼睁睁看着她弯腰把汽水瓶放在鞋柜上,
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柜面往下淌,在木地板上积出小小的水洼。她直起身时突然“咦”了一声,
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你今天怎么雾蒙蒙的?昨晚没睡好?”鬼哪有睡不睡得好的说法。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只能发出一阵类似空调外机的嗡嗡声——这是地府规定,
鬼不能跟活人说正经话,怕泄了天机。上次吊死鬼跟卖煎饼的大爷抱怨绳子磨脖子,
结果大爷当天就把煎饼车改成了无绳款,差点被地府纪检委记大过。“懂了,
肯定是小张又给你派活儿了。”姑娘点点头,仿佛真听懂了我的嗡嗡声,
转身从屋里拎出个帆布包,“我今天调休,去给你买《敲门指南》的精装版,
上次那本字迹太潦草,怕你看不清楚。”帆布包上印着只歪歪扭扭的黑猫,
爪子旁边绣着行小字:“壮胆专用”。我看着那行字,突然想起上周她半夜追剧,
被我敲得太响,抱着这只猫抱枕冲到门口,说要“跟我比划比划”,结果猫抱枕的尾巴掉了,
她蹲在地上缝了半小时,边缝边跟我吐槽针线活比敲代码还难。“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
从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桃木挂件,红绳系着,上面刻着个歪脑袋的鬼举着锤子,“我奶奶给的,
说能帮你挡挡煞气。虽然你自己就是煞气,但多一层总没错。
”桃木挂件穿过我的手心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