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石头，是个守陵的。民国十年的冬天，我经人介绍，来到醇亲王府看护祖坟。
说是王府，其实早就败落了。老王爷在前清倒台那年就咽了气，小王爷是个病秧子，
整天躺在床上咳血。管家福伯领着我往后山走，雪下得正紧，踩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响。
“石头啊，这活儿轻省，”福伯喘着粗气，“就是得胆大。后山这片祖坟，
埋着醇亲王一脉十二代，夜里偶尔会有些动静。”我点点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
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还挑三拣四。祖坟在山坳里，清一色的汉白玉石碑，排得整整齐齐。
最大的一座是老太爷的，光绪年间的铁帽子王，坟前还立着石人石马。
我的住处是坟地边上的一间小屋，以前是给守陵人住的。屋里就一张炕，一个灶，
连张桌子都没有。“吃的有人送，”福伯说，“你就负责打扫坟地，别让野物祸害了。
”他走了，我收拾完屋子，坐在门槛上抽烟。雪越下越大，把那些坟包都盖住了，
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夜里，我正睡得迷糊，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像是有人在哭，
又像是在笑。我披上衣服，提着灯笼出去看。雪地里有一行脚印，
从老太爷的坟前一直延伸到树林里。那脚印很奇怪，前深后浅，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
“谁在那儿？”我喊了一声。没人回答。倒是有只黑猫从坟后窜出来，
碧绿的眼睛瞪了我一眼，钻进树林不见了。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福伯。福伯脸色变了变，
小声说：“那是老太爷养的黑猫，通灵性的。它要是冲你叫，你就赶紧躲远点。
”我觉得他在唬我。一只猫能有多大能耐？可接下来几天，怪事越来越多。
有时夜里会听见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像是从前王府养的戏班子。
有时坟前的供品会莫名其妙少了一半，像是被人偷吃了。最邪门的是，每到子时，
老太爷的坟前就会亮起两盏灯笼，青幽幽的，像是鬼火。我壮着胆子去看过一回。
那灯笼就挂在坟前的石马上，没人点，自己就亮了。灯笼纸上还写着字，一边是“醇”，
一边是“亲”。我吓得连滚带爬跑回小屋，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我去找小王爷，
想辞了这差事。小王爷躺在榻上，脸色白得像纸，咳嗽起来浑身发抖。“陈...陈师傅，
”他喘着气说，“我知道...知道坟地不太平。可...可除了你，
没人敢去啊...”看他可怜，我心软了。再说，这活儿工钱给得足，比拉车强多了。
“那我再试试。”我说。小王爷让福伯给我加了工钱，还给了我一壶酒。
“夜里...夜里冷，喝点酒...壮胆。”回到坟地，我越想越不对劲。
小王爷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又不敢说。那天晚上，我留了个心眼，没睡。躲在窗户后面，
盯着老太爷的坟。子时一到，那两盏灯笼果然又亮了。这次我看清了，不是自己亮的，
是个白衣女人点的灯！她穿着前朝的旗装，梳着大拉翅，背影窈窕。点完灯，她就坐在坟前，
开始梳头。一下，两下，梳子划过长发，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屏住呼吸，
看着她梳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头。梳完了，她站起身，朝我的小屋看了一眼。月光照在她脸上，
我看得真真切切——她没有五官！整张脸光滑得像煮熟的鸡蛋！我吓得瘫坐在地上，
等再爬起来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第二天，我病倒了，发高烧，说明话。
梦里全是那个无脸女人，她追着我跑，
一边跑一边喊：“还我脸来...还我脸来...”福伯来看我，听我说完，
长叹一声：“你看见的，是侧福晋兆佳氏。”“侧福晋？”“老太爷最宠爱的侧福晋，
”福伯压低声音，“光绪二十四年，她被人毁了容，投井自尽了。死后怨气不散，
总是在坟地游荡。”“谁毁的容？”福伯左右看看，
确定没人才说：“听说是正福晋嫉妒她得宠，用剪子划花了她的脸。”我背后发凉。
这王府里的恩怨，比戏文里唱的还可怕。病好后，我多了个心眼，去打听这个兆佳氏的事。
老厨娘告诉我，兆佳氏死的时候才十九岁，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啊，
”老厨娘抹着眼泪，“多好的人，就这么没了。”“那她的坟在哪？”“就在老太爷坟旁边，
那个小点的就是。”我去看了，果然有个小坟包，连块碑都没有。那天晚上，
我备了纸钱供品，去祭拜兆佳氏。“侧福晋，冤有头债有主，您就安息吧。
”我一边烧纸一边说。纸钱烧完，刮起一阵阴风，把纸灰卷得老高。
我隐约听见有个女人在哭，声音很轻，很委屈。从那以后，兆佳氏再没出来吓过我。
倒是那只黑猫，总是蹲在老太爷坟前，直勾勾地盯着我。腊月二十三，小王爷不行了。
府里乱成一团，请大夫的请大夫，抓药的抓药。福伯把我叫去，神色凝重：“石头，
小王爷有话交代。”我走进卧室，小王爷已经气若游丝。他示意其他人出去，只留我一个人。
“陈...陈师傅，”他抓住我的手，“我...我死后，
你要...要看好祖坟...”“王爷放心。”“特别是...是老太爷的坟，
”他眼睛瞪得老大，“千万...千万别让人动...”“动什么？”他凑到我耳边，
用尽最后力气说：“坟里...坟里有东西...”“什么东西？
”“长...长生...”话没说完，他头一歪，断了气。我愣在原地。长生？什么意思？
小王爷的丧事办得很隆重，虽然是民国了，可醇亲王这一脉在北平还是有点脸面。
送葬的队伍排了二里地，纸钱撒得满天飞。他被埋进了祖坟，就在老太爷旁边。下葬那天，
我又看见了那只黑猫，它蹲在树上，冷眼看着这一切。丧事过后，王府彻底败了。
福伯把下人都遣散了，只留下几个老人看宅子。我的工钱也断了，福伯说，让我再守三个月，
等开春再说。我本想一走了之，可想起小王爷的嘱托，又留了下来。再说，这冰天雪地的，
我能去哪？腊月三十，除夕夜。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喝酒，听着远处的鞭炮声，心里空落落的。
子时左右，我听见坟地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挖土。我提着灯笼出去，
声音是从老太爷坟前传来的。走近一看，我吓得差点叫出声——几个穿着前清官服的人，
正在扒老太爷的坟！他们动作僵硬，脸色惨白，分明不是活人！我想起小王爷的话，
壮着胆子喊：“干什么的？”那些“人”齐刷刷转过头，眼睛黑洞洞的，没有眼珠。
“奉旨...”其中一个开口，声音像是从坟墓里传出来的，“开棺...”“奉谁的旨？
”我声音发抖。“老佛爷...”他们齐声说，“取长生药...”我头皮发麻。老佛爷？
慈禧？她不是死了十多年了吗？眼看他们就要扒开坟，我不知哪来的勇气，
举起灯笼冲过去：“滚开！”灯笼的火苗窜起老高，照得那些“人”连连后退。
他们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一阵黑烟消失了。我瘫坐在坟前，浑身冷汗。
老太爷的坟被扒开了一个角，露出里面的棺材。棺材板上贴满了符咒，黄纸朱砂，
看着就瘆人。我正要重新埋土，忽然听见棺材里有声音。像是有人在里面敲打。
咚咚咚...咚咚咚...我吓得连连后退。这棺材里埋了十几年了，难道老太爷还没死？
“救...救我...”棺材里传来微弱的声音。我咬咬牙，凑到棺材缝前往里看。这一看，
差点吓死——老太爷躺在里面，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对我笑！“放我出去...”他说，
“我告诉你长生的秘密...”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小屋，把门闩得死死的。一夜没敢睡，
总觉得有人在窗外看着我。天亮了，我战战兢兢地去坟地看。老太爷的坟完好无损，
昨晚扒开的地方已经恢复了原样。难道是我做了个噩梦？可棺材板上的符咒少了一张。
我找了一圈，在雪地里找到了——符咒被撕成了两半，像是被人从里面撕开的。从那天起，
怪事更多了。有时夜里会听见老太爷唱戏，唱的是《霸王别姬》。
有时坟前的石马会移动位置，第二天又回到原处。最可怕的是，我开始做梦。
梦里总有个穿朝服的老头，对我说：“小子，帮我个忙，少不了你的好处。”我知道，
那是老太爷。开春后，福伯来找我，说王府要卖了，问我愿不愿意去别处干活。我本想答应，
可想起这些日子的怪事，又犹豫了。我总觉得，老太爷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我再守一段时间。”我说。福伯摇摇头，没再劝。那天晚上，我又梦见老太爷。
这次他没许诺好处，
而是哭着说：“救救我的孙子...”“小王爷不是已经...”“不是他，”老太爷说，
“是另一个...在外面的...”我惊醒，一身冷汗。另一个孙子？
难道醇亲王还有血脉流落在外？第二天，我去问福伯。福伯起初不肯说，被我逼急了，
才道出实情。原来老太爷确实还有个孙子，是兆佳氏所生。兆佳氏死后，
那孩子被送到乡下寄养，后来就没了消息。“算起来，也该三十多了。”福伯叹口气，
“可去哪找啊？”我想起兆佳氏的坟，心里有了主意。那天晚上，我备了丰厚的供品，
去祭拜兆佳氏。“侧福晋，”我说，“您要是在天有灵，就告诉我那孩子在哪儿。
老太爷托梦，说要救他。”烧完纸，我坐在坟前等着。直到子时，才听见一声猫叫。
那只黑猫不知从哪钻出来，嘴里叼着个东西。它把东西放在我面前，转身走了。
我捡起来一看，是块玉佩，上面刻着“醇亲王府”四个字。玉佩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清河镇，
周记当铺。我明白了，这是兆佳氏给我的线索。第二天，我告假去了清河镇。
那是个离北平不远的小镇，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周记当铺。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看见玉佩，
脸色就变了。“这...这是哪来的？”“醇亲王府的东西。”我说，“我来找个人。
”掌柜的把我让进里屋，关上门，这才说：“你是为那孩子来的？”我点点头。“晚了，
”掌柜的摇头，“三年前就病死了。”我心里一沉：“那他...他有后人吗？
”“有个女儿，”掌柜的说，“在镇上的绣庄做工。”我找到绣庄，见到了那姑娘。
十八九岁，眉清目秀，仔细看，确实有几分兆佳氏的影子。我没敢说破她的身世，
只说是她爹的故人，给了她一些钱。回到坟地，我去了兆佳氏坟前。“侧福晋，
您孙女找到了，过得挺好，您就安心吧。”当晚，我梦见兆佳氏。这次她有脸了，很美，
对着我笑。从那以后，坟地彻底太平了。再没有怪事发生，连那只黑猫也不见了。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直到那天，一伙土匪闯进了王府。那伙土匪是半夜闯进来的，
约莫有十几号人，提着煤油灯，拿着刀枪。领头的是个刀疤脸，一口黄牙，
说话喷着唾沫星子。“老头，听说这坟里埋着宝贝？”刀疤脸用枪指着福伯。
福伯吓得直哆嗦：“好汉爷，这都是老坟了，哪有什么宝贝...”“放屁！
”刀疤脸一脚踹翻福伯，“醇亲王是铁帽子王，陪葬的宝贝够老子吃一辈子！”我躲在树后，
心里直打鼓。这伙人明显是冲着老太爷的坟来的。“去，把坟刨开！”刀疤脸吩咐手下。
我急了，冲出去拦在坟前：“不能刨！这坟动不得！”刀疤脸眯着眼打量我：“你算哪根葱？
”“我是守陵的，”我说，“这坟邪性，动了要出人命！”土匪们哈哈大笑。刀疤脸走过来，
用枪托砸在我脸上：“滚开！”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醒来时，土匪已经在刨坟了。
镐头砸在汉白玉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福伯跪在地上，
老泪纵横：“造孽啊...造孽啊...”我想阻止，可浑身疼得动弹不得。坟刨开了，
露出那口贴满符咒的棺材。刀疤脸让人把棺材抬出来，用撬棍撬棺盖。“老大，
这符咒...”一个小土匪犹豫道。“扯了！”刀疤脸不耐烦地说。符咒被撕下，
棺盖撬开一条缝。一股黑烟冒出来，带着刺鼻的腥臭味。土匪们吓得后退几步。
刀疤脸骂了句娘，亲自上前，一把掀开棺盖。棺材里躺着的，
正是我梦里见过的那个老头——醇亲王。十几年了，尸身居然完好无损，脸色红润，
像是睡着了。“妈的，真邪门！”刀疤脸啐了一口，“搜！”土匪们在棺材里翻找，
把陪葬的金银珠宝都掏了出来。可刀疤脸还不满意：“长生药呢？不是说有长生药吗？
”原来他们也是冲着长生药来的！就在这时，醇亲王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
土匪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后跑。刀疤脸举枪就打，子弹打在尸体上，
发出噗噗的闷响，却不见流血。醇亲王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全是黑的，没有眼白。他张开嘴，
发出咯咯的怪笑。“扰本王清静...该死...”他伸出枯手，
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土匪。那土匪惨叫一声，瞬间变成了一具干尸。
其他土匪吓得屁滚尿流，四散奔逃。刀疤脸还想开枪，醇亲王手一挥，他就飞了出去，
撞在石碑上，没了动静。我吓得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醇亲王慢慢转过头，
那双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小子...你来了...”我腿一软，
跪在地上：“老太爷饶命...”他笑了，
露出满口黑牙：“怕什么...本王还要谢谢你...”“谢我？”“要不是你拦着，
本王还醒不过来...”他飘下棺材，落在我面前，“作为报答，
本王告诉你个秘密...”他凑到我耳边，声音阴冷：“本王根本没死...”我如遭雷击。
没死？那这十几年来...“当年慈禧要杀我，我只好假死脱身...”他得意地说，
“这棺材里有个密室，直通地宫。这些年，我一直在下面修炼...”我这才明白，
为什么棺材里的尸身不腐，为什么总有怪事发生。“那...那长生药...”“是真的，
”他说，“但我不会给任何人...”他伸手想摸我的脸，我吓得往后一缩。
他的手停在半空，笑容变得狰狞：“怎么？嫌弃本王？”“不...不敢...”“那就好，
”他收回手，“帮本王做件事，少不了你的好处。”“什么事？”“去找个人，”他说，
“我那个流落在外的孙子...”我心里一紧。他怎么会知道？“不用装了，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兆佳氏都告诉我了。”兆佳氏？难道她...“她在地宫里陪着我，
”醇亲王笑了，“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能团聚了。”一家三口？
难道那个孩子也...“去吧，”他挥挥手，“三天之内，带他来见我。
否则...”他没说完，但威胁的意思很明显。他重新躺回棺材，棺盖自己合上。
土匪们的尸体化作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些陪葬品还散落在地上，闪着诡异的光。
福伯颤巍巍地走过来：“石头...这...”“福伯，你赶紧走吧，”我说，
“这里不能待了。”“那你...”“我自有打算。”送走福伯，我看着那口棺材，
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这一切都是个局，醇亲王根本没死，他在等一个契机复活。而现在，
他要找自己的孙子，肯定没安好心。我想起那个在绣庄做工的姑娘，心里一紧。
得赶紧通知她！第二天一早，我赶到清河镇。那姑娘还在绣庄做工，看见我很是意外。
“大叔，你怎么又来了？”“姑娘，快走吧，”我急声道，“有人要找你麻烦。”“谁？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难道说她的祖父，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要来找她？“别问了，
赶紧离开北平，越远越好。”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我收拾收拾。”我松了口气，
在绣庄外等着。可等了半天不见她出来，进去一看，人已经不见了！掌柜的说，
她从后门走了，说是回乡下老家。我心中起疑。这姑娘走得也太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