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凌晨四点十七分。手机屏幕的冷光刺破黑暗,精准地映亮宋知遥眼底那片干涩的疲惫。
数字在视网膜上短暂停留,随即熄灭。卧室重新沉入一种厚重得几乎凝固的黑暗,
只有空调运作的低频嗡鸣,是这死寂里唯一活着的背景音。她闭了闭眼,
试图将意识重新按回混沌的睡眠,可失败了。大脑皮层像一张被无形的手绷紧的鼓膜,
清晰地感受着每一次心跳带来的震动——咚,咚,咚——规律得让人心慌。
身侧的韩彻呼吸均匀绵长,带着熟睡者特有的安稳气息。他的手臂随意地搭在她腰际,
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传来熨帖的温度。宋知遥小心翼翼地侧过身,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一线微薄天光,凝视他熟睡的轮廓。鼻梁挺直,
下颌线在朦胧中显得格外柔和。这张脸,她看了七年,从校园里青涩的篮球少年,
到如今西装革履、沉稳可靠的韩总监。七年,足够将一个人从内到外刻进骨血,
变成呼吸一样的本能。可此刻,这份本能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抽离感。
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赤足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
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像一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卧室,轻轻带上房门,
将韩彻安稳的睡眠隔绝在身后。客厅里比卧室更暗,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还未苏醒,
只有零星几盏高楼的灯火在浓稠的夜色里孤独地亮着,如同沉默的守望者。她没有开灯,
凭着对空间的熟悉摸进主卫。冰冷的瓷砖地面激得她脚心一缩。打开灯,
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满整个空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眼下带着淡淡青影的脸。二十七岁,
正是最好的年纪,可眉宇间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倦怠。她拧开浴缸的镀金水龙头,
温热的水流汩汩注入,蒸腾起氤氲的白雾,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镜中人的表情。
她脱掉睡衣,将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水波温柔地包裹住身体每一寸紧绷的肌肤。她闭上眼,
试图放空,让水流带走这莫名缠绕的失眠和心头那丝挥之不去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
水温刚好,带着点烫意,刺激着皮肤微微发红。她喜欢这种被热度拥抱的感觉,
像一种无声的抚慰。泡了约莫二十分钟,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倦意终于重新席卷而来。
她擦干身体,换上柔软的棉质家居服,带着一身微湿的水汽走出浴室。时间刚过五点,
窗外依旧漆黑一片。她没有回卧室,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衣帽间。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
三面环绕着顶天立地的衣柜,整齐地挂满、叠放着两人的衣物。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质熏香和织物柔顺剂的味道。她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
这张法式复古梳妆台是结婚时韩彻特意找人定做的,乳白色的漆面,描着细细的金边,
台面宽大,摆满了她的瓶瓶罐罐。柔和的镜前灯亮起,照亮她素净的脸。
她拉开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她的口红。几十支,不同品牌,不同色号,
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这是她的一个小小癖好,收集各种好看的口红颜色。
她习惯性地扫视着它们,目光掠过熟悉的迪奥999正红,TF黑管80车厘子,
兰蔻274奶茶色……指尖无意识地在排列整齐的管身上滑过。突然,她的手指顿住了。
指尖的触感有些异样。一支口红的位置……似乎不对。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收纳习惯——所有口红都按色系由深到浅排列,同一品牌尽量放在一起。
她偏好豆沙、奶茶、玫瑰这类温柔日常的色系,正红色只有两三支,且都放在最靠边的位置。
然而此刻,在几支她常用的豆沙色系口红后面,紧挨着一支陌生的……正红色?
宋知遥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将那支格格不入的口红捻了出来。冰凉的金属管身,沉甸甸的质感。
管身是光面的深酒红色,没有任何品牌Logo,只在底部贴着一个极小的、纯白色的标签,
上面印着一行细小的、几乎看不清的数字编码:#A7F2C1。
一种冰冷的陌生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拧开口红盖。膏体是饱满浓郁的复古正红,
色泽醇厚,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攻击性的艳丽。这颜色……绝不是她的风格。
她几乎从不涂如此张扬的正红色,韩彻也说过,他更喜欢她涂温柔一点的豆沙色或裸粉色,
显得温婉可人。这口红是哪来的?宋知遥捏着这支陌生的口红,眉头紧锁。是韩彻送的?
不可能。他送她的口红,要么是她购物车里躺了很久的,要么是他问过她意见才买的,
而且包装盒一定在。这支……没有任何包装,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她的口红抽屉里,
像一颗滚入珍珠堆里的尖锐石子。难道是……自己买的?某个心血来潮的瞬间?
可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这个编码……如此奇怪。
她试图回忆最近一次打开这个抽屉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三天前?
那天她涂了兰蔻274去参加一个朋友的下午茶。之后呢?之后抽屉就一直关着,直到现在。
这三天……有谁动过她的梳妆台吗?韩彻?他几乎从不碰她的化妆品,
更别说打开她的抽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衣帽间里恒温空调送着舒适的暖风,她却觉得指尖冰凉。“遥遥?怎么起这么早?
” 韩彻低沉带着睡意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宋知遥吓了一跳,手一抖,
那支口红差点脱手掉在铺着厚地毯的地上。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韩彻穿着深灰色的丝质睡袍,斜倚在衣帽间的门框上,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他头发有些凌乱,
几缕黑发垂在饱满的额前,削弱了几分平日的锐利,显出难得的慵懒和柔软。“睡不着了,
泡了个澡。”宋知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她飞快地将那支口红塞进梳妆台抽屉的深处,用其他东西盖住,然后才转过身面对他,
脸上挤出一个惯常的、温顺的笑容,“吵醒你了?”“没有,”韩彻走过来,
带着刚睡醒的热气和须后水的淡淡木质香气。他自然地伸出手,
温热的手指将她颊边一缕微湿的发丝轻轻捋到耳后,动作亲昵而熟稔。“做噩梦了?
”他深邃的眼眸里带着关切,仔细地端详她的脸,“脸色不太好。
”他的触碰带着熟悉的温度,他的关心一如既往。
宋知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描摹的脸,心头那点因陌生口红而升起的怪异感,
似乎被这温情的晨间画面冲淡了些许。也许……真的是自己买的?某个购物节凑单?
或者朋友送的随手塞进来忘了?她最近工作压力大,记性确实不太好。“可能吧,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顺势靠向他,额头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试图汲取一点安定的力量,“有点累。”韩彻宽厚的手掌安抚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带着令人放松的力道:“年底了,项目收尾都这样。今天周五了,再坚持一天。
晚上想吃什么?给你做点好的补补?”他的声音贴着发顶传来,带着磁性的温和。“你定吧。
”宋知遥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好。”韩彻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去冲个澡,你再躺会儿?”“嗯。”韩彻松开她,走向浴室。宋知遥站在原地,
听着浴室门关上的声音,以及随即响起的水流声,心头那点被暂时压下的异样感,
如同水底的气泡,又悄然浮了上来。她回头,目光落在那紧闭的抽屉上。
那支#A7F2C1,像一个冰冷的问号,无声地嵌在她的秩序里。她甩甩头,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一角。外面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城市的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显得模糊不清。雨,不知何时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雨点细密地敲打着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
一个寻常的、带着湿冷寒意的周五清晨。宋知遥开车送韩彻去公司。
早高峰的车流像一条缓慢蠕动的钢铁长龙,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摆动,
刮开一片短暂的清晰视野,很快又被新的雨幕覆盖。
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座椅和车载香薰的混合气味,电台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韩彻坐在副驾,
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偶尔快速滑动,处理着邮件。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
侧脸轮廓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静而专注,是那个她熟悉的、掌控一切的韩总监。
红灯亮起,车子缓缓停下。“对了,”韩彻忽然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侧过脸看她,
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晚上有个推不掉的应酬,跟恒远的陈总。你自己吃饭,
不用等我,可能结束得比较晚。”宋知遥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恒远的陈总?她记得这个名字。韩彻提过几次,是个四十多岁、作风颇为强势的客户。
她点点头,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红色尾灯:“好。少喝点酒。”“知道。
”韩彻应了一声,伸手过来,覆在她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轻轻捏了捏,带着安抚的意味,
“结束了给你电话。”绿灯亮起,车流重新开始移动。韩彻的手收了回去,重新看向手机。
宋知遥发动车子,汇入车流。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
恒远的陈总……一个需要韩彻在周五晚上应酬到很晚的客户。
她心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难以捕捉的异样,很快又被压下。工作应酬,
再正常不过了。将韩彻送到他公司那栋气派的玻璃幕墙大厦楼下,
看着他撑开一把黑色长柄伞,步履沉稳地走进雨幕,汇入西装革履的人流中,
宋知遥才调转车头,驶向自己工作的美术馆方向。一整天,宋知遥都有些心神不宁。
在美术馆安静的展厅里,她负责整理一批新到的北欧现代主义画作资料。
手指滑过光滑的铜版纸页面,目光落在那些充满几何构成和冷峻色彩的画作上,
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清晨衣帽间里那支突兀的口红,
飘向韩彻随口提起的那个“应酬”。那支口红像个幽灵,无声地盘踞在她意识的角落。
那个奇怪的编码#A7F2C1,像一串冰冷的密码。她甚至趁着午休,
偷偷在购物网站和几个美妆论坛搜索过这个编码,结果一无所获。它仿佛凭空出现,又或者,
来自某个她完全陌生的领域。下午,她需要为下周一个重要的策展会议准备一份报告。
坐在办公室电脑前,敲打着键盘,屏幕的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些,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连绵不断的声响。她的工作效率前所未有的低,文档开了又关,
思路像窗外的雨线一样纷乱。快下班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韩彻发来的微信:[彻]:老婆,陈总这边临时加了人,改去城南的‘云顶’私房菜了。
地方有点远,估计结束更晚。别等我,困了就先睡。爱你。后面跟着一个拥抱的表情。城南?
云顶私房菜?宋知遥微微蹙眉。她知道那地方,在城南一个颇为僻静的半山腰上,
以环境清幽、价格昂贵和私密性强著称,从他们住的城北过去,即使不堵车也要将近一小时。
临时改地点?还加人?心头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比清晨时更清晰了一些。
她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回了一个字:[知遥]:好。
开车小心。下班高峰期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宋知遥独自开车回家,
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依旧只能勉强看清前方几米的路况。
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引擎声。
她打开车载广播,主持人轻快的语调播报着路况信息,
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孤寂和那丝莫名的、沉甸甸的疑虑。回到家,打开玄关的灯,
暖黄的光线倾泻而下,却驱不散满室的空旷和寂静。她脱掉被雨水打湿了肩头的大衣,
换上舒适的拖鞋。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
空气里残留着早上韩彻用过的须后水的淡淡尾调,却更衬得此刻的冷清。她没有开大灯,
只点亮了客厅角落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沙发一角。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身体叫嚣着休息,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焦躁。她走到厨房,想倒杯水喝。
厨房是开放式的,与餐厅相连,设计简洁现代。巨大的中岛台光洁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