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腿残的狗到京城的头一天。就被当朝丞相在街头相中。他对我一见钟情，
当街便要求娶。围观的人不敢招惹丞相。便都来取笑我。“外来妇人，也不知嫁过人了没有，
会不会是寡妇？”“年纪不小了，成婚后可得努力点，争取老蚌生珠啊。
”讥讽嘲笑声不绝于耳。我只听着，不语。二十年前，我确实嫁过一穷秀才。
正是如今执意要娶我为妻的丞相大人。1我无父无母无亲人。初来乍到，也无住所。
刘笙直接让我住进了丞相府。小黑尾巴摇成风车似得，在他脚下打转。
原本小黑只能靠前腿在地上爬行。但刘笙特意为它寻来巧匠做了辅助行走的机械腿。
木头上裹了云朵般柔软的棉花，绑在狗身上。后腿的位置做了两只木轮，
用来代替残废的狗腿。现在它终于也能像其他狗一样畅快奔跑了。也难怪除我之外，
小黑对谁都保持着戒心。却对初次见面的刘笙十分亲近友好。逗弄几下小黑，
刘笙起身将一支金钗插入我发间。他笑得单纯开朗。二十年了，我已是半老徐娘。
而他容貌还跟十六岁那年别无二致。连心性也不甚成熟。“玥儿，嬷嬷说新人婚前不能见面，
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你。”“我偷偷来把这支金钗送给你，你可欢喜？
”我抬手抚上金钗，铜镜中依然可见其闪闪发光。轻言道，“你送我的，自然欢喜。
”刘笙脸上笑意更浓。若不是我认识他，只怕会以为他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头上的金钗旁。便是当年与他成亲时，他亲手为我制成的木簪。他完全没有记起我来。
自古薄情多书生。不过区区二十载，竟将我忘得一干二净。2我如今三十有六，
刘笙与我同岁。我们的婚事禀过皇帝后。选了个最近的良辰吉日。办的匆忙而简单。
我无亲眷好友。刘笙亦未邀请旁人来做客。在场观礼的，唯有丞相府中的奴仆和我的小黑。
据这几日观察。刘笙在朝虽身居高位，却未曾做过几件实事。只不过每日准时上下朝，
做出一副兢兢业业的假象。此等行径若放在家世显赫的贵家子中。权当他是受家族蒙荫，
混到那个位置上去的。但我深知他家境贫寒。父母兄弟及邻里，更是在他高中状元之时。
就遭人屠了整个村子。他究竟是如何爬上丞相之位的？思及此，我已和刘笙拉着红绸的两端，
拜完了天地。“长公主驾到！”有尖着嗓音的男声从屋外传来。
富贵的马车里下来一长一少两个女子。长者雍容华贵，满头宝钗玉石。便是长公主。
搀扶着她的女子与她有五分相似。是她的女儿，景阳郡主。长公主虽已生子，却并未有夫婿。
我自然听说了这样一段往事。当年刘笙红花状元郎，俊朗少年，意气风发。入了长公主的眼，
要招他做驸马。可不知怎的，二人并未完婚。但坊间都在流传。这景阳郡主，
便是长公主与刘笙的孩子。入府多日，我还是头一次见刘笙皱眉的模样。长公主却笑出了声，
“刘笙，不准备请本宫喝一杯喜酒吗？”有嬷嬷上前，越过刘笙。
乐呵呵请着长公主和景阳郡主入席。我敏捷地捕捉到蛛丝马迹。刘笙身为丞相，
但府里的仆人不怕他。甚至都不听他的命令。在这丞相府里，他这个丞相，犹如躯壳。
3刘笙无奈只能与长公主作陪。我独自进了房间等候。亲手准备了两杯合衾酒。
正要往酒里加点东西时，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
景阳郡主金线银丝的裙摆在烛火在照耀下反着光，更添富贵不凡。她骄横的昂起头，
“就是你这淫荡的贱妇，只一眼就勾引了丞相大人？”竟是来为她娘出气的。
我规矩地行了个礼。还未说一句话，她便叫人将我拖出房间。硕大的相府后院，
却不见一个仆从。任我叫破了喉咙也无人回应。景阳郡主轻车熟路的将我带到偏院的枯井旁。
她将我半个身子拖到井口。往下按住我的头，带着睥睨的笑，“敢惹我母亲不开心，
你就在井底等着饿死吧！”我早在二十年前就死过一次。活着对我来说才尤为重要。
她大概没想到我敢还手，竟不叫随从帮忙。我反手死死薅住她的头发。在我被推坠井的瞬间，
带着她一起掉了下去。她的尖叫声在我耳边响起。随从们顿时一阵兵荒马乱的呼救。
4有凸起硌着我的腿。我下意识踢了两下。待那物滚到井口映下的月光中，我才看清。
竟是一截森森白骨。“啊！”景阳郡主被吓得大叫。我也惊出一身虚汗。她本要杀我，
此刻却躲在我身后，紧紧拽着我的手臂。我厌恶地甩开她。
从怀里掏出准备在新婚夜杀刘笙的匕首。“再吵，我割了你舌头。”明晃晃的刀子在前。
景阳郡主泪流满面，却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我腿上有旧伤，
捏了好一阵才缓缓站了起来。当年那些官兵来屠村时。我虽侥幸被一道士所救。
但双腿经脉被斩断，本无再站起来的可能。直到一年前我收养了小黑，腿上竟慢慢有了知觉。
说来奇怪，小黑本是四肢健全的狗。我能下地走路的那天，他却无端残了两条后腿。
待眼睛适应了井下的黑暗。我霎时发觉，有人在此布了阵法。乾坤离坎四方位共有四具白骨。
且有贴上符咒的铁链将彼此相连。此阵按理说，中间应还有一口棺材，用以镇压厉鬼。
但井下就这么点大，什么也没有。突然有个念头在我脑中闪现。尸骨放在井底，
那棺材也可能放在井底的底下。拔出匕首，我用刀刃开始松土。竟比我想象中容易得多。
不过刨了五六下，就已见端倪。却也不是棺材，而是个一尺长的木匣。我抚净上面的尘土。
又小心翼翼揭开盖在木匣上的道符。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稻草人。人头上还贴有一张符。
我将稻草人翻转。后背缝着的生辰八字，叫我刹那间汗毛竖直。5几声犬吠从井口传来。
我抬头一望，只见小黑趴在井边。井沿距离地面有两尺高。
我很难想象一只靠机械腿行走的狗，是做了怎样的努力才攀了上来。它前腿扒在沿上，
狗头还在不停往井里探。我着急呵斥，“小黑，退后！”可它听到我的声音，
反而更加激动想要爬进来。“傻狗！”缩在角落里的景阳郡主暗骂了一句。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在小黑掉下来的一瞬，我一把将景阳郡主拖拽过来。
用她做肉垫正好接住了掉下的小黑。狗身上的机械腿被摔得四分五裂。
景阳郡主惊得花容失色，连连惨叫。我将小黑抱起。它焦急地哼哼着舔舐我的手掌和脸颊。
像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受伤。眼眶蒙上一层水雾。还真是傻狗。竟这样不要命的往里冲。“啊！
毒妇！我要杀了你！”景阳郡主狰狞地抓起匕首对着我冲来。我这才发现，为救小黑，
慌乱间我将匕首扔了出去。而她脸上血淋淋的。应是小黑落下时，爪子抓烂了她的脸。
我抱着小黑躲闪。但井底这一方天地，又哪有什么好躲的地方。
小黑在我怀里对着景阳郡主狂吠不止。它拼命想保护我。匕首再一次刺过来时，我退无可退。
将地上的稻草人对着景阳踢了过去。她气急败坏地将稻草人劈成两半。
井底霎时冒出几团黑气，将月光都盖了过去。周围陷入一片漆黑。景阳的声音陡然哆嗦起来，
“该、该死的贱妇，你耍什么把戏！”耳边有风呼啸而过。我捏住小黑的嘴，示意它安静。
若是细听，便能听到黑气飘过耳边时悲惨凄凉的哀嚎。这些黑气，是井底四具白骨的鬼魂。
他们被人当做活祭锁在了井底。景阳劈了稻草人，阵法被破，他们便脱阵而出。
黑气在井中横冲直撞。我看不清发生了何事，只听得景阳郡主的声音从害怕到绝望，
“救、救我……”最后再没了任何活人的声音。我有些发怵。
虽从救我的道士那里看了许多道书。但我并未学过如何降妖除魔，
也不知此种情况下要如何才能自保。胆战心惊下，忽而感觉有一股气息围绕着我和小黑打转。
与那些黑气不同，他好似没有恶意。甚至可以说他好像在保护我，让黑气无法靠近。
小黑竖起的耳朵耷拉下来。这是它在跟我和刘笙相处时，才会有的放松状态。
黑气相继向井外冲了出去。月光重新投进井底。我看到景阳倒在地上。身躯干扁，眼窝凹陷，
姿态诡异。她被吸干了精气。6终于有人放梯子下来。我将景阳的尸体踹到黑暗处。
避免让人发现，对我不利。可终是我多虑了。来救人的，竟是刘笙。“玥儿，你怎么样，
可有哪里受伤？”他跟小黑在井底见到我那般急作一团。将我仔细查后，
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月光皎洁映在他眼眸中。
我发觉眼前所见的刘笙和前几日的刘笙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下一瞬，
我再没心思细想。因为在刘笙身后的不远处。那些陪着长公主和景阳郡主而来的随从。
全都跟井底的景阳一个样。被黑气吸干了精气。我惊恐地望向刘笙，“景阳郡主在井底，
跟这些人的死状一样。”他却满不在乎，只温柔地轻抚我额间碎发。“别怕，
是他们罪有应得。”我跟着刘笙到了喜堂。丞相府三十二个仆人都在此处。
他们的双手双脚被捆，眼神呆滞。小黑冲着一张铺着红布的桌案狂吠。
红布随着桌案的颤抖而动。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刘笙大步上前将红布掀开。
竟是长公主躲在那里。她张皇失措的捂着头往更深的地方缩。满头的珠钗散了一地。
狼狈至极。从井底逃出的黑气已不见踪迹。或许它们刚才来过这里，
把长公主和这些仆人吓傻了。“长公主殿下。”刘笙的语气冰冷。长公主僵硬地转过头。
却在看清是刘笙后，她将身子蜷缩地更紧了。嘴里含糊不清，
……”“天象……”“是皇兄下的令……”我实在无法将这些只言片语组成一句完整的意思。
显然刘笙也不能理解。他眉头皱得几乎要竖了起来。眼下长公主失心疯，仆人们痴呆。
我凝视着刘笙毫无防备露在我面前的后背。悄然伸手入怀，握紧了我的匕首。此刻，
便是我杀负心汉报仇的绝佳机会。7我将怀里的小黑轻轻放在地上。
它却咬着我的大红婚服不松口。一双狗眼水汪汪地淌上了泪。竟是知道我起了杀心，
在试图阻止我。我怕它出声引得刘笙注意，对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它真的含泪松开我的婚服，放我去杀刘笙时。我竟觉得双腿如此沉重。我怨了二十年！
我恨他！我应该毫不迟疑地将刀刃捅进他的身体！可我竟流下泪来。近在咫尺的负心汉，
在我高举着匕首犹豫的片刻。很不巧的，他回头看我。他扼住了我的手臂。眼中有惊恐，
有疑惑，有担心。却唯独不见怒气。他紧张问我，“玥儿，你怎么了！
”这张和二十年前一样的脸。是与我青梅竹马的小书生。我们少年夫妻，
他曾许诺过我诸多美好。匕首“噔”的一声掉在青石砖上。我恨自己没用。
还是狠不下心杀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我又梦到做了无数次的梦。
县里的快腿子敲锣打鼓地赶到我家报喜。阿笙高中，今夜便可到家。天色渐暗，
终于在村口看到有橘黄色的烛火从远处而来。村里人左一句道贺，右一句恭喜，
比过节还要热闹。骑在马背上的官兵威风发问，“此处可是新科状元刘笙之家？
”婆母在小叔子的搀扶下回话，“正是，老妇是刘笙母亲。”下一瞬，官兵长刀破风而出，
割断了婆母的脖子。带着温热的鲜血喷涌在我脸上。我却无法奔逃，
因我双腿的经脉也被斩断。村里民风至纯，各户亲如一家。此刻都在等着阿笙归家庆贺。
官兵们见一个杀一个，直至屠尽满村，血流成河。我躺在血泊中，再无力气睁眼。
却有女人的声音无情地钻进我耳朵，“刘笙此后，便可安心做本宫的驸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