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斑驳,如同叶云兮心中那未曾愈合的孔隙,经年累月,无声地诉说着等待的孤寂。
当篾刀在她手中划过青翠竹皮,沙沙声响,仿佛在岁月无垠的素绢上,刻录着唯有她才能破译的无字书页——这沙沙声,正是青州城世代伞匠血脉里流淌的古老歌谣,核心便是那温润如玉、坚韧如丝的伞骨,非青竹不可。
青州城世代制伞的声名,并非凭空而生,而是源于城外连绵山峦间茂盛生长的青竹。
那竹林深处,承载着叶家乃至青州制伞匠人无法分割的宿命。
叶云兮的祖父,那位须发皆白、双手刻满沟壑的老者,常常立于“送晴阁”门前,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帘,望向黛青色的远山。
他口中常念叨:“青州伞,骨在竹。
离了这山里的筋骨气,伞就没了魂,撑不起咱青州的天,更送不出人心头的一线晴。”
这话语沉甸甸的,比琉璃巷瓦檐上垂落的雨滴更有分量,早己渗入叶家子孙的骨血里。
叶云兮自小便在阁楼深处弥漫的竹篾清香中长大,那气息如同细雨般清冽而温润,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稚嫩的呼吸,也悄然编织着她对这门古老手艺最初的认知。
彼时她的小手尚不能握紧沉重的篾刀,祖父便让她坐在膝前,教她用指尖轻轻抚摸那些经过初步处理的青竹伞骨。
竹骨微凉而润泽,那触感奇妙地传递着一种内蕴的韧性——那是青竹历经山风野雨、朝露暮霜后,在筋骨深处沉淀下的无声诺言。
这诺言,在叶云兮日后漫长而孤独的削竹岁月里,渐渐化为了支撑她等待的、最温厚而无声的依傍,也是她借由手中伞骨,向阴霾传递一丝晴光的信念之源。
削制伞骨,是油纸伞诞生的起点,亦是对青竹品性与匠人灵魂的双重锤炼。
每一根能进入“送晴阁”作坊的青竹,皆是叶云兮踏着晨露、于城外山中反复甄选所得。
她以目光和指尖丈量,只取那三至五年竹龄、竹节修长均匀、色泽青翠内蕴光泽者。
青竹的砍伐亦有其玄妙时刻,必在秋冬时节,竹汁收敛,质地最为紧实坚韧。
新竹运回,还需经历岁月的沉淀——置于通风阴凉处,任时光缓慢带走多余的水分,竹材由外而内渐渐熟成,颜色由鲜亮青翠转为内敛深沉的黄绿,如同蓬勃的青春沉淀为温厚的力量。
此时,方是篾刀施展的契机。
叶云兮凝神***于“送晴阁”幽暗的光线中,手中篾刀如有了生命,成为她手臂的延伸,她全部心神皆灌注于刀锋与青竹的每一次细微接触。
刀起处,利落地劈开粗壮的竹筒;刀落时,又无比精细地剖出粗细均匀的竹条。
这仅仅是序曲。
真正考验心性与指尖功夫的,在于将方正的竹条,削刮成***而极富弹性的伞骨。
篾刀在叶云兮手中仿佛化为最轻柔的笔触,她屏住呼吸,手腕悬定如磐石,仅凭指力控制刀刃,沿着竹条的天然纹理,极薄、极匀地一层层削刮。
刀锋过处,青黄色的竹屑如极细的雪粉纷纷飘落,竹青被温柔地剥离,露出内里色泽更温润、质地更细腻的竹黄。
每一次下刀都需绝对的精准与对竹性的深刻理解,多一分则骨弱易折,少一分则粗笨失雅。
刀锋在青竹肌理上游走,沙沙作响,宛如在寂静的阁楼里独自吟诵的岁月之诗。
这声音,正是青竹在匠人手中褪去粗糙外衣、显露出温润如玉本相的蜕变之声。
叶云兮沉浸其中,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沙沙声、指尖下青竹微凉的触感,以及那萦绕不散的竹材清冽气息。
在专注得近乎空明的某一刻,刀锋倏然偏斜,竹刺瞬间刺入指腹。
一粒鲜红的血珠无声滚落,洇进青竹细腻的肌理里,宛如一枚悄然封印的朱砂印记——那刺痛的,何止是指尖?
分明是心底那深不见底、因长久等待而愈发空茫的空隙。
她凝视着那抹融入青竹的血色,片刻后,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刀柄。
疼痛与等待,都融进了这温润如玉的竹骨里,成为支撑伞面、也支撑生命本身的坚韧之力,这血色的印记,最终也将被包裹在伞纸之下,成为“送晴阁”伞骨里不为人知却真实存在的生命烙印。
青竹之所以成为伞骨唯一的选择,绝非叶家先人的固执,而是源于其无可替代的禀赋。
叶云兮曾目睹祖父在“送晴阁”的作坊里,将一根精心削制的青竹伞骨两端固定,缓缓弯成一个满月的弧形,随即松手。
伞骨瞬间弹回,笔首如初,不折亦不裂,完美诠释着“刚柔相济”的真谛。
此等弹性,正是油纸伞在疾风骤雨中开合自如、守护伞下晴空、送出那一方安稳的根本。
祖父曾取水淋于伞骨之上,水珠如荷叶承露,倏忽滚落,竹骨表面片刻即干爽如初。
他声音低沉:“瞧见没?
青竹自有风骨,水不能久浸,潮气难侵,方能护着伞纸不霉不朽。
咱‘送晴阁’的伞,送的是晴光,是安心。”
他更曾点燃一盏油灯,将伞骨一端靠近那跳跃的火焰。
许久,伞骨表面仅微微熏黄,并无焦糊之味,更无丝毫变形扭曲。
“寻常木头,哪经得起这般考验?”
祖父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傲然,“青竹有火气,却不畏火;生于卑湿,却不腐于湿。
这就是它立于天地间的筋骨!
这就是它能替人遮风挡雨、送去晴光的底气!”
此等天然的抗潮、防霉、耐火的特性,是其他木材难以企及的恩赐。
至于青竹那种空而有节的独特构造,更是造物的神奇设计。
中空使其轻盈,减轻伞的负担,让撑伞人雨中行走也能步履从容;竹节则是天然的加强筋,均匀分布,赋予伞骨节点处非凡的抗弯折之力,确保伞面撑开如穹,稳固可靠。
若换成沉重的杂木或易蛀的杨木,伞便失去了开合间的灵动飘逸,徒余笨拙,更难以承受青州城漫长雨季里无休止的风吹雨打,何谈“送晴”?
青竹,是天地为伞骨而生就的绝配材料,是“送晴阁”百年信誉的无声基石。
青竹伞骨,是青州油纸伞的脊梁,亦是叶云兮漫长等待岁月里无声的支撑与慰藉。
当风星海的身影消失在雨幕尽头,只余石板路上溅起的微凉水花和空气中一缕迅速被雨打散的松墨气息时,叶云兮的世界仿佛骤然空寂。
唯有回到“送晴阁”,触碰到那些温润的青竹,握住那柄熟悉的篾刀,她的心才仿佛寻到了暂时的锚点。
她削着,近乎固执地削着。
阁内竹架上,伞骨日益增多。
每一根青竹削就的伞骨,都温润如玉,泛着沉静内敛的光泽。
它们被叶云兮精心排列,整齐地站立在光阴深处,如同无数凝固的、沉默的期待,固执地指向巷口的方向——那个她日夜凝望、却始终杳无音讯的远方。
削制这些青竹伞骨的过程,是她对抗无边等待的方式,是她将思念与期盼,一寸寸刻入青竹的纹理。
每一根完美的伞骨诞生,都仿佛为她空茫的心注入了一丝坚韧的力量,也让她坚信,终有一日,这青竹撑起的伞,会为归人送上一片遮风避雨的晴空。
青竹伞骨,这一份来自青州山林的坚韧与温润,经由匠人世代相承的虔敬之心与灵巧之手,早己超越了器物本身。
它化作了伞下的一方晴空,是游子身上衣般细密的牵挂,更是无望岁月里生命自身焕发出的不熄火焰——它默默支撑着油纸伞,也支撑着如叶云兮般的人们,在青州城无尽的雨季里,以竹的筋骨,送出晴光,守候渺远归人。
送晴阁,以青竹为骨,以心血为墨,在雨幕中书写着永恒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