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了半宿的茉莉花吸饱了晨露的清甜,此刻在滚水冲击下舒展成半透明的小团,像极了陈阿婆昨天塞给她的花苞——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把花会让藏在记忆里的刺扎得更疼。
“晚晚,今日的茉莉香得透。”
陈阿婆端杯的动作慢得像在哄睡婴孩,右手小指习惯性勾住杯耳,指节上的老年斑在茶汤里晃成模糊的影子。
苏晚盯着那只手,突然想起三天前替阿婆包扎被花刺划破的食指——原来她总用小指勾杯,是为了避开指腹的旧伤。
“老周叔,您的茶。”
修表匠接过茶盏时,左手掌根稳稳托住杯底,食指虚虚搭在沿上,活像在拿捏精密零件的平衡。
苏晚的呼吸顿了顿——三个月前老周摔碎过一只粗陶杯,从那以后他端杯的姿势就变了。
茶客的习惯会随生活改变,可那个总穿浅灰格子衬衫的男人...门帘被风掀起一角时,苏晚恰好抬眼。
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正站在茶寮外,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扫过招牌,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
他推了推眼镜,步进茶桌,指尖刚触到茶盏,苏晚的后颈就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托杯的方式太特别了:拇指压着杯口三分之一处,其余西指均匀分布在杯壁,像在测试什么重心。
“小姐,这茶火候正好。”
男人低头抿茶,镜片上蒙了层白雾。
苏晚盯着他的手腕——那里没有常年握笔的茧,却有一圈淡红的压痕,像是长期戴某种设备留下的。
她想起老周说的“记录轨迹”,想起暴雨夜那个举伞的模糊身影,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苏老板。”
顾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苏晚正往男人的茶盏里续水。
刑警的皮靴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她再熟悉不过,可今天这声音里多了丝不寻常的沉。
她转身时,看见顾裴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半张照片的边角——是五年前那辆撞毁的红色轿车。
“能借一步说话吗?”
顾裴的目光扫过茶客们,最后落在苏晚发间别着的茉莉上。
她点头,跟着他走到后院老梧桐下。
蝉鸣突然变得刺耳,顾裴的声音混在其中,像根细针往她脑子里扎:“五年前那起车祸,我是主办。”
苏晚的手指绞紧围裙。
记忆里的白光又涌上来,汽油味呛得她眼眶发酸。
顾裴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刹车线被人动过手脚,当时现场有三组脚印——除了你的,还有一组是肇事司机,另一组...”他顿了顿,“穿42码的皮鞋,鞋跟有修补过的钉痕。”
风掀起茶寮的布帘,传来陈阿婆和老周的笑声。
苏晚望着脚边的茉莉花,水面般的瞳孔突然凝住——在顾裴的瞳孔里,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正扬起一个极淡的微笑,嘴角弧度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带着某种规律。
“你在笑什么?”
顾裴的声音里有了裂痕。
苏晚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叩着大腿,三长两短,是摩尔斯电码里“疑问”的节奏。
她猛地攥住衣角,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可能...茶太香了。”
是夜,茶寮的台灯在两点十七分熄灭。
苏晚蜷缩在藤椅上,迷迷糊糊间闻到实验室特有的消毒水味。
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苏晚”的工牌。
对面男人的脸被阴影笼罩,可他的眼神——游移、闪躲、却又刻意迎向她的视线——像极了在说谎。
“你的瞳孔扩张了0.3毫米。”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台仪器,“你说‘从未见过那辆车’时,喉结动了三次。”
男人猛地站起,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苏晚想去抓他的手腕,却扑了个空——梦境突然碎裂,她惊醒时,掌心攥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画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和茶寮监控里那个格子衬衫男人的眼睛分毫不差。
晨光透过窗棂时,苏晚正蹲在茶寮后院的旧柜子前。
霉味混着茉莉香钻进鼻腔,她翻开最底层的牛皮纸袋,一本封面褪色的笔记本“啪”地掉出来。
内页边缘泛着黄,夹着张黑白照片:穿白衬衫的女生站在戴眼镜的老者身旁,女生的眉眼和苏晚有七分相似,背面用钢笔写着“犯罪心理学研究组,2018年秋”,落款的名字被茶水晕开,只隐约看得出“苏”字。
“叩叩。”
顾裴的声音比晨露还凉:“有人寄了封信给我。”
他递来个牛皮信封,封口处没有邮戳。
苏晚接过时,一张照片滑落——是间实验室,白大褂的背影正伏案写着什么,桌上摆着的笔记本封皮,和她刚找到的那本一模一样。
“信里说,”顾裴的指尖点过信封背面的字迹,“她记得的比她以为的多。”
他望着苏晚发颤的手,终于问出那个在喉咙里滚了千百遍的问题:“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你曾经...是谁?
“苏晚抬头时,晨光正落在她身后的茶柜上。
那些排得整整齐齐的茶罐突然模糊了,她想起昨夜梦境里的白大褂,想起照片里的自己,想起格子衬衫男人握杯的方式——原来她从未真正忘记,只是把记忆藏进了观察的本能里。
“我...”她刚开口,前院传来瓷片碎裂的脆响。
陈阿婆的声音拔高:“哎哟晚晚,张婶的孙子把茶盏碰翻了!”
苏晚应了声,转身时瞥见顾裴手里的信封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林深”两个字——那是照片里老教授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午后时分,苏晚蹲在茶桌间收杯。
阳光穿过老梧桐的枝叶,在一只未喝完的茉莉茶杯上投下斑驳光影。
杯壁上沾着半枚指纹,弧度流畅得像精心设计过的轨迹。
她的指尖悬在杯口上方,突然想起昨夜梦境里那个说谎的男人——他临走前,也留下过这样一枚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