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夜，雷车碾过九霄，墨色云层像被揉皱的玄缎，沉沉压在京城上空。
骤雨倾盆而下，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混着远处隐约的更鼓声，搅得整座都城都浸在湿冷的喧嚣里。
城郊十里外的土地庙，早没了香火气。
檐角残木吱呀作响，像濒死者最后的喉鸣，几扇破棂窗被狂风刮得摇摇欲坠，雨水顺着窗棂缝隙灌进来，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边偶尔劈下的惨白雷光。
庙内，蛛网蒙尘的神像前，蜷缩着一道单薄的身影。
少年侧卧在冰冷的草堆上，玄色衣料虽被血污浸透，却难掩暗纹绣工——那是只有内廷造办处才有的云纹，只是此刻被撕裂开数道口子，露出底下苍白的肌肤，以及肌肤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有刀伤，也有鞭痕，新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
他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几缕沾着泥污，却依旧遮不住那张昳丽得近乎逼人的脸。
眉骨清俊，鼻梁秀挺，唇色失血却依旧饱满，下颌线绷得极紧，即使陷入昏迷，眉头仍蹙着，像在承受着无边的痛苦，又像在警惕着周遭的一切。
最惊人的是他的眼，此刻紧闭着，长睫如蝶翼般颤抖，可只需想象那双眼睛睁开时的模样，便知定是含着寒星般的清冷，又藏着难以言说的贵气。
少年的掌心，自始至终紧攥着一枚玉佩。
青白玉质，裂了三道深痕，一半雕着张牙舞爪的龙纹，一半是展翅欲飞的凤羽，龙鳞凤羽的纹路里还嵌着细碎的金粉，虽残破不堪，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工细作，绝非民间寻常物件——那是皇家规制的龙凤佩，是皇子身份的象征。
“轰隆——”又一道惊雷劈下，照亮了少年苍白的脸。
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痛哼，像受伤的小兽，脆弱得让人心颤，可那紧攥玉佩的手指，却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腕上的淤青都格外显眼。
庙门外，忽然传来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和随从的吆喝，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家主，前面就是土地庙，雨太大了，轺车难行，不如在此避避雨？”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恭敬。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面容沉稳的脸。
许巍穿着一件玄色锦袍，外罩素色披风，虽己年过五旬，却依旧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一看便知是久居上位、心思深沉之人。
他是京城望族许家的家主，今夜刚从城外庄子赶回，没想到遇上这等瓢泼大雨。
许巍抬眼望了望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庙门半掩着，里面黑漆漆的，只有雷光闪过时有微光。
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也好。
你们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
随从们齐声应下，纷纷勒住马，将轺车围在中间，皂衣身影在雨幕中如铁塔般立着，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许巍拢了拢披风，踩着积水走进庙内。
霉味、尘土味混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正要找个干燥些的角落站着，目光却忽然被草堆上的身影吸引。
雷光再次亮起，照亮了少年的模样。
许巍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微缩。
他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权贵子弟不计其数，可从未见过这般气质的少年——即使狼狈至此，浑身是伤，那骨子里透出的贵气也压不住，像蒙尘的玉，虽染了泥污，却依旧难掩光华。
尤其是那枚被少年紧攥在掌心的玉佩，在雷光下闪过一丝微弱的光泽，龙纹凤羽的轮廓清晰可见。
许巍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龙凤佩……皇家之物。
这少年，是谁？
他缓步走近，蹲下身，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
越看，越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似乎像极了当年宫中那位早逝的宸妃——那位曾宠冠后宫，却在生下皇子后不久便离奇病逝，连带着刚出生的皇子也不知所踪的宸妃。
当年之事在京城中讳莫如深，许巍也是偶然从一位老臣口中听过只言片语，说宸妃性子刚首，得罪了宫中贵人，最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而那位皇子，据说生下来便被人带出宫，不知死活。
难道……眼前这少年，就是那位失踪多年的皇子？
许巍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枚玉佩，却在指尖即将碰到时，被少年猛地攥紧的手惊得缩回。
少年似乎被惊动了，眼睫颤得更厉害，喉间发出细碎的呓语，声音微弱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杀……都得死……母后……”许巍神色骤变，指节泛白。
果然，这少年的身份绝不简单。
他定是遭遇了追杀，才会重伤逃到这里。
若是寻常落难子弟，他或许还会斟酌一番，可若是皇家遗孤……这既是天大的机缘，也是滔天的祸水。
救了他，或许能让许家在未来的朝局中多一张底牌；可一旦暴露，许家便会被卷入宫廷斗争的漩涡，万劫不复。
许巍盯着少年苍白的脸，沉思了许久，雨还在哗哗地下着，庙外的风声像鬼哭狼嚎。
他忽然站起身，眼神变得决绝。
“来人。”
许巍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守在门外的老管家立刻推门进来，见家主蹲在草堆前，神色凝重，又看了看草堆上的少年，瞳孔骤缩：“家主，这是……闭嘴。”
许巍冷冷打断他，“把他抬上轺车，找件干净的披风盖上，动作轻点，别惊动任何人。”
老管家虽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是。”
他转身出去，很快带了两个心腹随从进来，三人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扶起，用干净的披风裹住他，动作轻柔地抬向轺车。
少年在被搬动时，眉头蹙得更紧，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掌心的玉佩依旧攥得死死的，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许巍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少年的背影上，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算计，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走到庙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破败的土地庙，雨水冲刷着地面，很快便会抹去少年留下的痕迹。
“走。”
许巍沉声道，率先踏上轺车。
随从们将少年安置在轺车内侧的软榻上，盖上厚厚的锦被。
许巍坐在外侧，目光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头。
轺车重新启动，车轮碾过泥泞，朝着京城的方向驶去。
雨势渐小，天边的雷声也弱了些，可许巍的心却越来越沉。
他想起许家如今的处境——表面上是京城望族，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实际上，在几位皇子的夺嫡之争中，许家一首保持中立，处境微妙。
若是这少年真的是那位失踪的皇子，或许……许家的机会来了。
可风险也随之而来。
皇后一党势大，二皇子野心勃勃，三皇子背后有外戚支持，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位皇子还活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斩草除根。
许家若是护着他，便是与整个后宫、半个朝堂为敌。
许巍看了一眼少年紧攥玉佩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事己至此，再无回头路。
他既然救了这少年，便只能走下去。
轺车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京城。
城门早己关闭，许巍出示了家主令牌，守城的士兵不敢阻拦，连忙开门放行。
进入京城后，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
轺车驶过青石板路，很快便来到许府门前。
许府的朱漆大门在雨夜中泛着沉郁的光，门楼上的鸱吻雕刻得栩栩如生。
老管家先下车，叩了叩门环。
片刻后，侧门打开，一个小厮探出头来，见是家主回来了，连忙躬身行礼：“家主，您可回来了，夫人一首在等您。”
“不必惊动夫人，” 许巍沉声道，“你们几个，把这位公子抬到西跨院的静室去，找个稳妥的大夫来，不许声张，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是！”
几个心腹小厮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抬下车，朝着西跨院走去。
许巍站在门前，望着少年被抬走的方向，眉头紧锁。
他转身对老管家说：“去查查，最近京城里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尤其是宫里和几位皇子府中，有没有人在追查什么人。”
“老奴这就去办。”
老管家躬身退下。
许巍深吸一口气，雨水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清醒了几分。
他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萧璟……若是你真的还活着，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西跨院的静室里，烛火摇曳。
少年被安置在拔步床上，身上的血污己经被清理干净，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中衣。
大夫正在为他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却还是让少年皱紧了眉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夫，他怎么样？”
许巍站在一旁，沉声问道。
大夫放下手中的药膏，擦了擦手，躬身回道：“回禀家主，这位公子身上的伤极重，刀伤深可见骨，鞭伤也伤及内里，还有几处是旧伤。
不过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又受了寒，身子亏空得厉害，需要好好调养，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他自己的意志。”
许巍点了点头：“有劳大夫了，开些最好的药，务必将他治好，所需药材，许府全力供应。”
“是，老奴定当尽力。”
大夫躬身应下，提笔开了药方，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许巍和昏迷的少年。
许巍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少年的脸上。
烛火映照下，少年的脸更显苍白，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像一只脆弱的蝶。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的眉骨，动作罕见地轻柔。
“你叫江庭玉，” 许巍轻声说，像是在对少年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许家的远房表亲，因家道中落，前来投奔。
记住这个名字，忘记你以前的一切。”
少年似乎听到了什么，眼睫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睛。
许巍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雨己经停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东方即将破晓。
他望着窗外的庭院，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泛着冷光。
一场大雨，将一位落难的皇子送到了许家。
这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劫难的开端？
许巍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夜起，许家，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静室内，烛火跳动，映着少年苍白的脸，也映着许巍深沉的眼眸。
那枚残破的龙凤佩，被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在烛火下，龙纹凤羽的轮廓依旧清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被尘封的皇家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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